[原创] 听八亿年前的一片树叶诉说(外一篇)

　　我在一本1987年的《新华文摘》上读到一则消息。加拿大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在加拿大北部地区发现了八亿年前的一片树叶化石，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现的最古老的生命遗迹。
　　八亿年前的一片树叶，可以说是子虚乌有的了，然而，我却为之砰然心动，并感觉到一种若血若水的东西渗出了肌肤。我知道是我感动了。我知道我是为那片树叶在近乎于子虚乌有的八亿年的时间里存在下来的形体和意味感动了。我的感动仍然包含了一种顿悟。
　　我先是看见那片树叶在八亿年前的一棵树的枝头上颤抖，飘落，遭遇了突发的岩浆运动，被镶嵌在一块铁青或赭红的岩石里。我甚而至于看见了那棵树头顶的蓝天及蓝天上静止的白云。当然，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见树叶，连树叶赖以存在的岩石都看不见。我不明白是谁的手将那片飘零的树叶捡起、藏入岩石、保存至今、最终展示给我们的。我在思寻。除了我的目光，还有没有什么光落在那片树叶上。
　　继而，我看见那片树叶连同那块岩石存放在加拿大一间文物陈列室的一个防弹玻璃柜中。墨绿的丝巾垫底。背景是淡蓝色的。现在，我清楚地看见了那片树叶残存的血一样的玫瑰斑和黑得发亮的叶脉，并感觉到主脉和支脉构成的图形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意韵。因为它来自八亿年之前。在我看来，来自八亿年前的东西也就是来自天外了。
　　凭直觉，我发现那片树叶酷似我喜爱的枫叶。
　　就在我感觉到我的耳朵噙着泪水的时候，我听见八亿年前的树叶说话了。如果树叶真的会说话。它对我说了八亿年前的水，八亿年前的光，八亿年前的空气和八亿年前它有过的娇艳。它说的这些都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八亿年前有过的事实，且现在仍保留着一些迹象。八亿年前的树叶说话的声音不同与今天我们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就是我们赞美不已的所谓天籁也不可比。它既不像音乐，也不像微风拂过花朵，它有一丝丝像山林的鸟啼，如泣如诉，但又透明，有无穷的穿透力，绝对的美妙。
　　好几天，我都一直觉得我迷失了，不在了，融进了那片残破的树叶化石，直到我不再为一片八亿年前的化石激动。我问自己，你凭什么能听见一片八亿年前的树叶的诉说，又凭什么能听懂一片八亿年前的树叶的诉说？
　　或许我的生命里也有八亿年前的东西，且和那片树叶包含的东西类似。
　　
天堂的合唱
　　一个生命里融入哲思的人无疑能为大漠孤烟和浩瀚星海所感动。他从广大无垠的时间和空间看到了自己乃至全人类的处境。渺小脆弱却生生不息的人类让他体验到了崇高和悲哀。他看到了时间和空间里人类生存的短暂但却美妙的线条。他懂得人是宇宙中唯一的光亮，人的意识（包括爱）是宇宙唯一的灯盏。
　　一个人为一块有地质意义的岩石感动，他分明从岩石里看见了时空变迁的痕迹，嗅到了亿万年前的气息。
　　一个血脉里蕴藏着历史又敏感于历史的人，就能为一个特殊的历史事件、甚至家族事件感动。追溯、沉思和遐想不再是他现世的一种需要，而是一种本能和天赋。我以为，感动是需要天赋的。感动中，他不只从已逝的细节看到了过去的真实，而且体验到了一种血肉质地的、或悲或喜或悲喜交加的意味。
　　我想，王安忆、苏童之类所以津津乐道他们家族的故事，便是源于他们寻思自己血脉之源时深深的被感动，源于他们感动中那种来自血缘的温馨。 　　
　　我有过注视一棵树的根与土壤、枝叶与天空的接触而感动的经历，有过沉思花朵绽放、少女出落的奥妙而无端感动的事实。我意识到了光合作用与树的生长，意识到了某种“神来之笔”的挥洒，并感应到了黑格尔所谓的“泛神”，感应到了物与造物主之间看不见的、微妙得近乎抽象的来来往往。这里有形而上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的感动是否就来自那种形而上。
　　一个无神论者告诉我，他每次路过寺庙看见香火、佛像和如蚁的善男信女，就会感动，内心就会翻起惊涛骇浪，钢铁的身子就会转眼碎了，水了，滴着淌着，弄得他一塌糊涂。尽管这个无神论者有三十多年党龄和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却不能不面对眼睛发潮、内心蠢动的事实。
　　我青年时候在乡村教书。因为停电，我的学生晚自习不得不点亮蜡烛。每人桌边一支。我不止一次被那种微弱却成片的光明所感动，为那些小手小脸、小嘴小眼所感动。
　　我的学生还经常在简陋的水泥台子上甚至黄泥地上合唱。他们衣裳破烂，身材瘦小，合唱时却端庄肃穆，眸子里透着质朴希望的光亮。他们严重营养不良的脸庞因为合唱而顿生光辉。我知道，那些没有伴奏没有布景没有服装、甚至没有幸福的脸庞的合唱在多数人看来是乏味的，毫无美感，但在我的感动中，它却是盛大的，明朗美妙的，带着生命青涩的律动，不压于天堂的合唱。 　　
　　写作的人大都有为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一个意象感动的经历。就那么一个词语，两三个字符，却像刀子一样锥你的身，锥你的心，让你逼真。就那么一个意象一个句子，却像少女的麻花辫一样抽着你，缠着你，让你不安，让你的洒泪，让你迫切地去表达。
　　韩东说他的诗往往是为一个感人的词句写成的。苏童说他的有些小说也是为一个美丽感人的词语虚设的。多年以后，我也为“荒野”这么一个词语写了《深处的荒野》。
　　感动不只是一种特别的审美，有时也像爱情带着身体的冲动，不一定愉悦，更多的是酸楚，但结果都会涌动幸福，把感动者推向高贵体面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