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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表姐,是一棵树

2020-12-14叙事散文薛暮冬
表姐,是一棵树 薛暮冬 表姐一弯腰,树下的石头全开花了。五颜六色的。好像是吃了树上面结的笑果,漫山遍野的石头都被惹笑了。   表姐是一棵树,就长在县庐剧团后面的山坡上。她本来是眉头紧锁的─一棵树的表情如此庄重严肃,让石头们觉得怪好笑的。在秋
       表姐,是一棵树
         薛暮冬 
表姐一弯腰,树下的石头全开花了。五颜六色的。好像是吃了树上面结的笑果,漫山遍野的石头都被惹笑了。    表姐是一棵树,就长在县庐剧团后面的山坡上。她本来是眉头紧锁的─一棵树的表情如此庄重严肃,让石头们觉得怪好笑的。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石头们笑得合不拢嘴。那笑声怪怪的,但的确是笑声。在表姐脚底下的两块石头,一块仰面朝天,上嘴唇拍打着下嘴唇,笑声大的把天上的一颗星星都惊陨落了;另一块则半个脸埋在土里,但笑声也依稀可闻。表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抿着嘴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表姐又一次在夜里,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一个人笑出声来。但表姐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她在想,自己已经死了吗?再也活不成人了吗?那就好好地活成一棵树吧。但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做人时发生的那些事情。当她还是人的时候,因为长得水灵,长得漂亮,庐剧又唱得好,在1969年3月18日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被从乡下调到了县庐剧团。她也曾经是团里的骄傲哩,领导夸奖,小伙子追求,姑娘们羡慕,大家还称自己为“小公主”。想到这里,表姐又笑了。而她看到,就在自己的笑声中,那些石头开的花却不知怎么地就开始枯萎凋零了。    表姐心里有数,这是2004年的12月25日。圣诞节。而她到死也没有忘记,1969年9月1日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夜黑的比最黑的夜还要黑。表姐晚上演出结束后,回到自己住的宿舍。她一边哼着庐剧,一边去拉灯绳。没想到,“啪”的一声,表姐一用力,把灯绳拉断了。没有办法,表姐只好摸黑挪到桌前去开台灯。谁知道,不懂事的胳膊肘居然会将书桌上的毛主席石膏像碰到地上,“哗啦”,石膏像碎成了好几块。在惨淡的灯光下,表姐吓傻了,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一堆碎片。愣了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件事要是给别人知道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呀!虽说自己完全是无意的,但是又有谁会相信自己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打碎的石膏像赶紧给埋起来。    表姐慌慌忙忙地用枕巾把石膏片包在一起,然后悄悄地拐到庐剧团后面的山坡上。在一棵大松树下面,用瓦片挖了一个坑,将石膏片倒进去埋上土,怕被别人发现,她又用脚踩了好几下。正当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时,一道电筒光照得她眼都睁不开。“小公主,你在干什么!?”一个低沉带着兽性的声音。“没,没干什么。”表姐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僵住了。那人一把把表姐推倒一旁,没几下就把那打碎的毛主席像给挖了出来。    整个庐剧团象发生了地震似的,迅速成立了专案小组,连夜对表姐展开了审讯。那罪名吓死人,“现行反革命”,“对毛主席怀有刻骨的阶级仇恨”......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把表姐掀倒在地,围着踢她,浑身上下不问青红皂白使足劲踢,踢得她鼻子嘴到处流血。    见表姐死活不承认这件事是有预谋的,是有人幕后指使的,他们就用皮带狠命地抽他。抽了一阵又把她吊起来打。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她狗胆包天,竟敢用脚踩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我们把她的脚给废了!”他们上前扒掉表姐的鞋袜,用大头针猛扎她的脚。不一会儿功夫,那双白皙的脚就变成了红色。表姐惨叫声不断,可她的叫声哪里敌得过这一群畜生的兽性呢?!    一连折腾了十天十夜。可表姐就是不松口,因为她知道,只要一承认是故意的,那只有死路一条。然而专案组不获全胜是决不会收兵的,他们又想尽了各种办法来企图撬开表姐的嘴。他们命令她抱着一把椅子围着桌子跑,不许停,直到累得昏倒在地。他们还一个抓着她的头,一个抓住她的脚,象拧洗过的床单那样拧,表姐好几次疼昏过去。他们还采用“饥饿疗法”,一天只让表姐喝一小碗稀饭,饿得她把草垫子的稻草抽出来塞在嘴里嚼,硬咽下去。    在无尽的苦难中,表姐不止一次想起在乡下的一些事情。那时是多么自由,多么快活呀!划完草或打好猪菜后,她喜欢在山坡上的一片绿草中睡上一觉。她太喜欢这篇绿草了,墨绿墨绿的,虽说不能象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能和自己喜爱的东西在一起睡一觉,做一个梦,也是一种享受。睡着睡着她就笑了,对一朵花笑,对一朵新叶笑。没办法,谁让自己天生爱笑哩。她觉得,这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开出来的花,才长出来的一片叶,在荒郊野外,自己的笑就是对它们的鼓励和喝彩哩。可让她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有人不希望自己永远笑下去呢?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打手溜进关她的屋里。对表姐说:“你的问题早晚会水落石出的,你也怪可怜的。看你的腿肿成这样子,我学过医,给你揉揉,你可千万别叫他们知道。”表姐以为这家伙良心发现,感动得直掉眼泪,心想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可谁知那狗东西揉着揉着就把手伸进了她的下身,表姐拼命反抗,拼命喊。然而长时间的毒打和饥饿使她完全失去了自卫能力。那个打手用一块抹桌布堵住她的嘴,用两只肮脏的猪爪子在她的身上乱摸乱捏......    又过去了半个多月,表姐被折磨得脱了形,但仍没有认罪。一天,专案组提来一桶屎和一桶尿。上来四个人把她摁在地上,一个人拿一把大铁勺盛满了尿就往她嘴里倒。表姐拼命闭住嘴,尿顺着两颊流到地上。“捏鼻子!”一个家伙低声喊道。她的鼻子被捏住。不一会儿功夫,憋得满脸通红的表姐张开嘴巴呼吸,然而每呼吸一次就有一口尿或屎灌进去。她的肚子很快被灌得圆鼓鼓的,人也昏死过去。这群畜生一边说着下流话,一边用脚踩她的肚子。“扑”的一声,一口屎尿从她的嘴里喷了出去,喷到那帮人的脸上,身上,他们开心得直鼓掌......    表姐被专政27天后的那天夜里,趁看守不注意,用一块垫床腿的砖头砸裂了自己的脑袋。第二天早晨,当那群打手叼着烟开开门,准备继续折磨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但表姐其实并没有走远,她觉得自己只是成了荒野中的一员。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的门大开着,看起来好像是来者不拒,但那些活着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真正走进去。而自己却可以。她可以一如既往的在人世之外散步,将如烟往事嚼成碎末,咽下,然后轻轻地对自己说,“都过去啦”。她可以在庐剧团后面的山坡上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长不成人,那就长成一棵树吧,从1969,长到1999,长到2069,......树上长满会笑的果子,让人类吃了以后,不再有苦难,不再有泪水,无论是醒里,还是梦里,脸上永远写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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