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凳子

　　小凳子是我曾经养的一条狗的名字。 　　十岁那年，妈妈带我和弟弟去外婆家过年。外婆邻居家的那条大黑狗生了一窝儿小狗，共五只，也是清一色的黑。我和弟弟看着那几个可爱的小生命，天天赖在他们家不出来。我们跑到狗舍边摸摸这个，抱抱那个，把自己的脸贴在它们毛绒绒的身体上逗弄着，直到那只温柔的黑狗妈妈对我们呲牙咧嘴，我们才会赶紧放下。狗妈妈是被叫做“笨狗”的那一类，身体不是太大，看上去很圆很胖，可行动却很敏捷。她身上的毛如黑色绸缎般闪着亮光。那几只小狗一个个憨态可掬，有时候在妈妈的身边挤作一堆静静地趴着；有时候又相互搂抱成一团啃着闹着“呜呜”低声叫着，像极了淘气嬉戏的孩子。过完春节回家时，那家主人送给我们一只小黑狗。因为那时它恰好和外婆家那个小板凳儿一样大小，于是我就顺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小凳子。 　　一路小心地抱着小凳子，生怕被冻着。 　　回家后父亲找了一个破纸箱，放在了靠近火炉的空地上。父亲在纸箱里垫上了干草和一块破麻袋片儿，这样小凳子的“家”就建好了。可是它说什么也不肯去它的“家”睡觉。白天我走哪儿它跟哪儿，晚上我上炕后，它就在炕头下的地上冲着炕上的我呜呜地低吠着，还焦急地在那儿来回走动，眼神里满是乞求，像是冲妈妈撒娇的孩子。当然，妈妈说什么也不让它上炕和我睡一起。见示威、撒娇都不起任何作用后，小小凳子也就很委屈地、乖乖地去它的“家”了。它将头放在两条前腿上，身体缩成一小团，两眼仍旧不甘心地大大睁着，并竖直了耳朵，仿佛随时都在准备听我的召唤，要在我怀里安睡呢。 　　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家的粮食也常常不够吃。我怕妈妈给它喂的那点儿麦麸汤让它挨饿，总是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将自己碗里的饭剩一点儿给它。每当这个时候，它也便像是过节时的孩子，快乐地在我身边蹭来蹦去；有时它还直立起身子，用两只前腿紧紧地将我的腿抱住；我弯腰将它抱起，它便用自己的舌头在我的脸上舔来舔去，以表示它对我的亲昵。 　　小凳子在快乐地长大。它学会了如大狗般地冲陌生人和心怀不轨的人大叫，但是对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它却从不发威，看他们来了还会低低地吠两声，算是打招呼。可是小心的父亲担心它哪一天会伤着别人，就找来一根绳子将它拴在了院墙的角落里，并在墙角用土块给它真正地建了一所房子，一个家。 　　失去了自由的小凳子开始不停地撕咬着那根可恶的绳子。可是它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如愿后，也就变得安静了。它最终低眉顺眼地接受了这不公正的命运。 　　每天，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凳子。它每次看到我，都像是离开妈妈很久了的孩子，一下子就向我扑过来。当然，它和我亲昵的结果总是给我一身尘土。每每看到我从它身边走开时拍打身上的灰尘时，它就会用一种很难为情的眼神怯怯地看着我，像极了在家长或老师面前做了错事的孩子。而它的这种神情也总是让我心动。 　　那时候小学生作业没有现在的孩子那么多。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家庭作业。吃过晚饭，干完一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我便陪小凳子玩一会儿。也许这是我和它都很快乐的时刻。我对它说着发生在学校或者家里的每一件事，包括上算术课偷偷地看小说《红岩》被老师罚站的经过、弟弟偷吃了妈妈箱子里的红枣而妈妈却骂了我的委屈……小凳子总是趴在我的脚边，认真地听我絮絮叨叨，好像它真的能听懂似的。它一会儿舔一舔我的裤脚，一会儿又用头在我的手上蹭来蹭去，有时它还会“呜呜”地回应我两声，像是对我的安慰。和它一起呆一会儿，我的不快也真的就会烟消云散。妈妈甚至戏谑地说，小凳子才是我的“妈妈”呢！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们全家人一起去了离家八里路的一位亲戚家。记得他们家好像是在给儿子娶媳妇儿。本来是父母带着四岁多的小弟一起去，我留下来看家。可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不怎么爱凑热闹的我也非要跟着去。无奈，父母就同意把我们两个都带上。临走时，我去看了小凳子并和它说了再见，还叮嘱它乖乖地看家。它用恋恋不舍、饱含深情的眼睛看着我，也许想挽留我，可我却坚决地转身跑出去了。 　　在亲戚家耽搁了太久的时间，到了天黑时我们才被亲戚用毛驴车送回家。到了家门口，刚一下车，小凳子便一下子扑向了我。就在它向我扑来时，我发现它前左腿是瘸着的！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我赶紧抱起它进屋，妈妈也点起了油灯，我才看清楚小凳子满身是血。
这是怎么了？我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可怜的小凳子，你怎么成这样了？ 　　这时叔叔进来了。他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经过。 　　那天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了小凳子烦躁不安的叫声。他想可能是小凳子饿了，就把门打开（我们走时给叔叔留下了家门的钥匙），给小凳子拿了吃的。可是它根本不吃，眼睛直直地朝大门口张望。叔叔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转身走开了。可它叫得更厉害了。一边叫还一边用嘴咬着那根拴着它的绳子。 　　也不知道咬了多久绳子终于被小凳子咬断了。它疯了一样地向大门口扑去。可大门是锁着的，它很机灵地跳上了鸡棚，又从鸡棚上了院墙，然后从墙头上跳了出去。叔叔看见了它，大声地叫着它的名字。可是它没理，继续往前跑。小凳子跑到离家四十米的公路边，前腿撑地，坐在那儿不动了。 　　叔叔不明白小凳子要做什么。他也站在小凳子身后看着它。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有一群孩子从公路那边蹦跳着远远地跑过来。这时候小凳子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奋地向那群孩子跑过去。 　　可也就在那个时候，一辆汽车正快速地由南向北驶过来。叔叔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之后便是小凳子凄惨的叫声。 　　等叔叔到了小凳子身边，汽车已经开走了。叔叔抱起小凳子，才发现它的左前腿已经被轧断，鲜血直流。叔叔将抱小凳子回家，胡乱找了块破布将小凳子的腿包扎了起来，可是小凳子又挣扎着一瘸一拐地挪出了家门，趴在了大门口。直到看见我们从亲戚家回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小凳子咬断绳子跑出来是为了等我！因为我每天下午的那个时候总是和它在一起，那天它久等我不回来，便想法子跑出去找我了。小凳子在公路边看到跑过来的那群孩子时，一定以为里面有我才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的。可是它却为此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 　　那天晚上我帮小凳子洗去了身上的血，不顾妈妈的阻拦，硬是抱着它睡了一个晚上。我哭了很久，眼睛也肿了；小凳子在我怀里也轻轻地发出“呜呜”声，它的眼睛里也有亮晶晶的泪。它一定了疼坏了。可是那会儿哪有钱给它买止疼药呵？我只能一遍遍低低地对小凳子说：忍一忍吧小宝贝，明天就会好的！ 　　我发誓再也不离开小凳子了。 　　过了一段时间，小凳子的伤好了，但是那条腿却永远瘸了。 　　瘸了一条腿的小凳子还是那么机敏和快乐；还是那么忠实地天天等我回来和它说话、玩耍。我还是以每天一身土的代价让它拥抱、亲吻，胝手胼足地同它一起闹。 　　转眼两年过去了，小凳子也长成了名符其实的“小伙子”。它是那么骄健、英武，身上的毛那么油亮、健康。我也由一个小土丫头变得干净了许多，不再轻易让它跳起来抱我亲我了。 　　那年秋天我到县城里上初中了。发誓不离开小凳子的我，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小凳子。 　　离开家的那天早上天下着小雨，我在小凳子面前哭了好久也说了好久。小凳子仿佛能听懂我说的话，它默默地目送我走出大门。那眼神里分明有哀怨、鼓励和不舍。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不想走了。但是为了我的学业和前途，我还是决绝地离开了已经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小凳子。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竟是我和小凳子的诀别！
就在我去了县一中的第三天，父母一大早就套好了毛驴车去乡里缴公粮。 　　一整天家里都没人。叔叔和婶婶也上地收割胡麻去了。也许中午叔叔忘了给小凳子吃的。身强力壮的小凳子那天下午大概真的是饿了。它想出去找点儿吃的。可是被铁链子拴起来的它怎么也走不出院门。它一定在家里大声地叫了好久，可没人能听到。 　　最后，小凳子也不知道它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跃上了叔叔家和我家中间的那堵两米多高的院墙。聪明的小凳子站在墙头上，犯下了它生命中致命的错误（也就是这个错误，让它永远地离开了它生活了两年多的世界）。它竟然想从墙头上往叔叔家的这边院子里跳，因为它看到叔叔家的大门是开着的。可是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根铁链子不够长，无法让它的身体落地，只是将已经跳下来的它吊在了半墙里。小凳子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什么，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那是九月四日。那天的天气特别热。等叔叔婶婶从地里割胡麻回来，可怜的小凳子早已断气多时，身上也爬满了苍蝇。 　　父母回家后，沉痛地给小凳子洗干净了身体，找来一个干净的纸箱，将小凳子的身体安放在里面，然后埋进了后院里那棵大大的苹果树下。 　　小凳子死后的第四天我从学校回家并知道了这一切。 　　整整一下午，我坐在那棵苹果树下，不吃也不喝，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失去小凳子的痛苦当时真的是无以言表。因了它的存在，我的童年和少年的日子里少了许多孤独。在我的生命里，小凳子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切的生命。它留给我的那许多鲜活记忆和快乐时光，后来我再也没拥有过。我无法接受小凳子走了的现实！当然父母也很痛心，他们几乎悔青了肠子：为什么没有多给小凳子眼前放些吃的？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小凳子真的就那样凄惨地走了，不再回来了。 　　哦，我的小凳子！你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我，让我的内心至今仍觉得疼痛，不得安宁！但是，你已经永远活在了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