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兵”
2020-12-14抒情散文西北狼
“老兵”
西北狼回家后,我哪儿也没去,家里正在办丧事,不兴随便登别人的家门。附近刚考上大学的孩子来看我,说,听说你回来了,“老兵”喊你过去耍。“老兵”?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一只眼睛永远闭着的呈瞄准射击状的老兵,那个曾在朝鲜战场上浴血搏杀的战
“老兵”
西北狼 回家后,我哪儿也没去,家里正在办丧事,不兴随便登别人的家门。附近刚考上大学的孩子来看我,说,听说你回来了,“老兵”喊你过去耍。 “老兵”?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一只眼睛永远闭着的呈瞄准射击状的老兵,那个曾在朝鲜战场上浴血搏杀的战斗英雄。于是立刻走出家门,去看望那个被乡亲们传说了若干年的,“老兵”。 “老兵”坐在自家青砖瓦房下的长木头上打盹,稀疏的白发,还可以看得出两三个月前这头发是剪成平头的。听到脚步声响,“老兵”抬起头来,他的面庞枯瘦,衬衣破旧,领子磨得翻出了硬衬布里子。是哪个?“老兵”问,声音很小。你看这是哪个来了?领我去的孩子说。“老兵”费劲地睁大右眼。我赶紧迎上前去,是我是我,是我回来了。“老兵”抓着我的手,枯瘦的大手,把体温传递过来。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怕见不到你了。“老兵”欣喜地说。坐嘛,坐嘛。“老兵”挪出他坐着的大木头,拉着我的手,并排坐在一起,“老兵”用尚有视力的右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生怕一不小心我就消失了。 “老兵”从朝鲜战场立功回来后,公社为他建了一座当时最好的青砖瓦房,还为他娶了老婆,“老兵”的英雄事迹便随着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生活四处传扬。有人说,“老兵”凶得很,一个连打得只剩他一个人;有人说,是一个营打到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人说,是一个团拼到只剩他一个人……团以上部队是什么建制,乡下人不晓得,于是“老兵”的传奇便止于团级战斗英雄,没有再往上涨了。而对于那些传言,“老兵”从来不说,从来不辩解,沉默寡言地当自己的农民。“老兵”心气高,一般人攀不上呢。有人这样说。 但是,“老兵”跟我的父亲,另一个五十年代的退伍兵,却是有很多共同语言的,他从战场上赢得的军功章、勋章,用小盒子装起来藏在家中的,也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给我父亲看。 对于“老兵”,我是从小敬仰的。后来,当我从部队退役回来后,“老兵”为民政部门报销医药费不及时找我帮忙写材料,材料没写成,我们却成了忘年交。“老兵”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叫“老战友”,这一点甚至让我的父亲也嫉妒。 听说现在要打台湾了?“老兵”问我。还没等我正面回答,“老兵”便讲开了当年的事情:打美国鬼子,晚上打,用手榴弹炸,用刺刀捅,打得他狗日的哭爹叫娘,我们穿着胶鞋儿,撵啊撵啊,比他狗日的汽车还跑得快……“老兵”兴奋地讲述着当年的战斗生活,黄瘦的脸突然间红光满面,那只独眼也光彩熠熠。 在“老兵”的讲述过程中,我不时插上一两句话,以表达我对当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敬意。我买了王树增的朝鲜战争系列著作,对于半个世纪以前的那场战争,我略知一二。我们用自动步枪就把狗日的美国龟儿的飞机给揍了下来,“老兵”说。我是冲锋枪手,一梭子子弹三十二发,打得他狗日的象禾把子,一路一路地倒,“老兵”说。我们的火箭筒一打一个准,把他狗日的坦克打成一堆废铁……“老兵”说。他今天讲的话,以前一年也说不到这么多。一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对我说。 这时有人问起打台湾怎么打。我便开始讲述我所知道的大陆攻台的几种军事构想,如何登陆,如何占领制空权,如何使用导弹封锁台湾,以及如何对付可能前来干涉的美国人的航空母舰。“老兵”这时便安静了下来,只在我的讲述中偶尔插上一句,我们老了,我们落后了。插了一句话后,便是更长时间的安静。 话题后来转移到了在沿海城市的生存与奋斗,这是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们最希望参与的话题,面对未来,他们有太多太多的构想,需要在我这里得到初步的验证。这时,我扭过头去看“老兵”,他的独眼也闭上了,头靠着墙壁,裤管高高绾起。我以为他困了,便把他的裤管轻轻放下。“老兵”已经失去劳动能力好多年了,儿子早逝,儿媳改嫁,孙女外出打工,老伴儿在坡上干活儿,据说他经常靠墙坐着打瞌睡,他这样打瞌睡有好几年了。“老兵”一下子睁开眼,说,不困不困。 我离开时,“老兵”坚持要送我,我坚持不要他送。最后,“老兵”站在台阶上,向我摇手致意。“老兵”说,这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说,再过三十年,我们都会再见面。“老兵”笑了,咧开嘴,嘴里只剩两三颗黄黑的牙。 “老兵”真名王方志,但是一般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也大多故去了。现在,还知道“老兵”的真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而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只有我还记得他的真名,和“老兵”这个曾经四处传扬的名字了。
西北狼 回家后,我哪儿也没去,家里正在办丧事,不兴随便登别人的家门。附近刚考上大学的孩子来看我,说,听说你回来了,“老兵”喊你过去耍。 “老兵”?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一只眼睛永远闭着的呈瞄准射击状的老兵,那个曾在朝鲜战场上浴血搏杀的战斗英雄。于是立刻走出家门,去看望那个被乡亲们传说了若干年的,“老兵”。 “老兵”坐在自家青砖瓦房下的长木头上打盹,稀疏的白发,还可以看得出两三个月前这头发是剪成平头的。听到脚步声响,“老兵”抬起头来,他的面庞枯瘦,衬衣破旧,领子磨得翻出了硬衬布里子。是哪个?“老兵”问,声音很小。你看这是哪个来了?领我去的孩子说。“老兵”费劲地睁大右眼。我赶紧迎上前去,是我是我,是我回来了。“老兵”抓着我的手,枯瘦的大手,把体温传递过来。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怕见不到你了。“老兵”欣喜地说。坐嘛,坐嘛。“老兵”挪出他坐着的大木头,拉着我的手,并排坐在一起,“老兵”用尚有视力的右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生怕一不小心我就消失了。 “老兵”从朝鲜战场立功回来后,公社为他建了一座当时最好的青砖瓦房,还为他娶了老婆,“老兵”的英雄事迹便随着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生活四处传扬。有人说,“老兵”凶得很,一个连打得只剩他一个人;有人说,是一个营打到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人说,是一个团拼到只剩他一个人……团以上部队是什么建制,乡下人不晓得,于是“老兵”的传奇便止于团级战斗英雄,没有再往上涨了。而对于那些传言,“老兵”从来不说,从来不辩解,沉默寡言地当自己的农民。“老兵”心气高,一般人攀不上呢。有人这样说。 但是,“老兵”跟我的父亲,另一个五十年代的退伍兵,却是有很多共同语言的,他从战场上赢得的军功章、勋章,用小盒子装起来藏在家中的,也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给我父亲看。 对于“老兵”,我是从小敬仰的。后来,当我从部队退役回来后,“老兵”为民政部门报销医药费不及时找我帮忙写材料,材料没写成,我们却成了忘年交。“老兵”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叫“老战友”,这一点甚至让我的父亲也嫉妒。 听说现在要打台湾了?“老兵”问我。还没等我正面回答,“老兵”便讲开了当年的事情:打美国鬼子,晚上打,用手榴弹炸,用刺刀捅,打得他狗日的哭爹叫娘,我们穿着胶鞋儿,撵啊撵啊,比他狗日的汽车还跑得快……“老兵”兴奋地讲述着当年的战斗生活,黄瘦的脸突然间红光满面,那只独眼也光彩熠熠。 在“老兵”的讲述过程中,我不时插上一两句话,以表达我对当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敬意。我买了王树增的朝鲜战争系列著作,对于半个世纪以前的那场战争,我略知一二。我们用自动步枪就把狗日的美国龟儿的飞机给揍了下来,“老兵”说。我是冲锋枪手,一梭子子弹三十二发,打得他狗日的象禾把子,一路一路地倒,“老兵”说。我们的火箭筒一打一个准,把他狗日的坦克打成一堆废铁……“老兵”说。他今天讲的话,以前一年也说不到这么多。一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对我说。 这时有人问起打台湾怎么打。我便开始讲述我所知道的大陆攻台的几种军事构想,如何登陆,如何占领制空权,如何使用导弹封锁台湾,以及如何对付可能前来干涉的美国人的航空母舰。“老兵”这时便安静了下来,只在我的讲述中偶尔插上一句,我们老了,我们落后了。插了一句话后,便是更长时间的安静。 话题后来转移到了在沿海城市的生存与奋斗,这是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们最希望参与的话题,面对未来,他们有太多太多的构想,需要在我这里得到初步的验证。这时,我扭过头去看“老兵”,他的独眼也闭上了,头靠着墙壁,裤管高高绾起。我以为他困了,便把他的裤管轻轻放下。“老兵”已经失去劳动能力好多年了,儿子早逝,儿媳改嫁,孙女外出打工,老伴儿在坡上干活儿,据说他经常靠墙坐着打瞌睡,他这样打瞌睡有好几年了。“老兵”一下子睁开眼,说,不困不困。 我离开时,“老兵”坚持要送我,我坚持不要他送。最后,“老兵”站在台阶上,向我摇手致意。“老兵”说,这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说,再过三十年,我们都会再见面。“老兵”笑了,咧开嘴,嘴里只剩两三颗黄黑的牙。 “老兵”真名王方志,但是一般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也大多故去了。现在,还知道“老兵”的真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而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只有我还记得他的真名,和“老兵”这个曾经四处传扬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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