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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原谅贫穷

2020-12-14抒情散文美狄亚
一 四月刚过,父亲就在泡谷种了。他将买回的谷种倒进一只深桶的大木盆里,掺满水,让干瘪的种子浮在上面,然后捞出来。在几年前,父亲还很难接受旱育秧,他觉得麻烦。而且以前种水稻总是将谷种泡胀后,待发芽了,再才撒进秧田。这种程序,从祖父的祖父就一直
  一
  四月刚过,父亲就在泡谷种了。他将买回的谷种倒进一只深桶的大木盆里,掺满水,让干瘪的种子浮在上面,然后捞出来。在几年前,父亲还很难接受旱育秧,他觉得麻烦。而且以前种水稻总是将谷种泡胀后,待发芽了,再才撒进秧田。这种程序,从祖父的祖父就一直沿用。直到几年前村里所有的人户都使用薄膜之后,我们家才终于买来塑料膜,依样画葫芦似的将谷种罩上。   谷种泡胀后,下了田,父亲每天很早就起床了。他扛着一把锃亮的锄走向田边。父亲走向田边的时候,公鸡还在打鸣,田坎上的野草,挂满了露珠。他走过后,一双鞋便湿漉漉的。开春后,父亲就很少再穿袜子了,出门的时候,只需将布鞋脱掉,赤足穿上解放鞋就行了。天更暖一点的时候,他就只需要穿上自己编织的草鞋。父亲扛着锄一路走过,邻家的狗也就“汪汪”地叫起来,一条狗叫了,整个村子里的狗都开始呼应。村里的狗们互相之间全都认识,它们和睦相处,很少打架,只有当两条公狗同时爱上一条母狗,它们才成为情敌,互相嘶咬一番,获胜的公狗就当着失败的公狗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母狗交配。村里的狗,几乎都认识村里的人,它们发出叫声,并不是威胁过路的人,只是向主人报告信息。   我们家的田在西边,所以父亲出门后是背对东边向西走。此时,东边山上的天空还是朦胧的桔红色。而西边的旧司坝笼罩着一团雾。那团雾只在晴天才出现,它们发源于一条小河,沿着比小河更小的一些河沟四处闲逛,不久便到了河沟的尽头,然后就又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飘荡,并且钻进森林里,最后不知是迷路了还是藏了起来,反正太阳一出来,它们便无影无踪了。   二   睛天有雾,父亲曾对我们说,那雾比天气预报还准。   下半月的清晨,月亮依然挂在天空,只是它往往西移到了马鞍山的背后,再迟一点,就到了鹰嘴岩顶上。太阳出来了,月亮还挂在天空。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晨晖中的时候,他至少已经铲完了一根田坎。而他一到田边,则是先看一看秧田里水的深浅,伸出指头试一试水温,抬头向天空了望一阵子,然后将盖秧苗的塑料篷的两头敞开。父亲铲田坎用的那柄锄,年龄比他还大,锄把光滑闪亮,比用丝绸打磨过的竹器还要细腻。祖父说锄柄是枇杷树的,是他亲手从石千担下边的悬崖上砍回来的。锄磨损成月牙形了,再才拿到铁匠铺去背一下,继续使用。一般来说,祖父去背锄头只在一固定的地方进行,后来就是父亲去。我记得有一次和他一同去,父亲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他不想让我从他手里再接过那柄锄头,我当时认为父亲既然宝贝那柄锄,当然不愿交给我和姐姐使用。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回家,一天便挖断一柄锄,震断一柄斧子和一把柴刀,母亲将我狠狠地骂了一顿,父亲却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柄锄我只使用过几次,轻巧而锋利,不用使重力便能铲断指拇粗的树根。当然,田坎上只有草根,鲜有树根。父亲铲田坎的时候,很少伸直腰,他一次次将锄抬起,向前伸出,再斜向后用力拉动。他有时左手上前,有时右手上前,这样换手,就降低了疲劳,延长了劳动时间。   铲完田坎,田里的秧苗也差不多有一寸左右了。这时候,父亲手中的劳动工具也就由锄换成了钉钯。他站在水田里,用钉钯搭田坎。父亲搭田坎很有讲究,初搭上的田坎还具有一定的观赏性,是带有审美性质的。他用钉钯将田里的泥抓起来,筑到田坎上,然后用钉钯的背面抹出几道棱。钉钯是五颗齿,抹出的棱是四道,看上去像背篓上编织的锁口篾,呈螺旋状。还有的是平行的。田坎搭完,栽秧的时间也就不远了。这段时间,一到夜晚,便有成片的蛙声响彻整个村庄。蛙声仿佛村庄的民谣,每年都是在三月份进入高潮。蛙声密集的日子里。也正是捉黄鳝的时候。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常和父亲拿着手电,提着蛇皮口袋下田。一个晚上,有好几斤的收获。黄鳝捉回家后,就养在木桶里,等着人来收购。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最早的挣钱方式。夏天里,我还打过树叶,摘过金银花,剥过枸皮,卖过柴。我和村里的小孩们就通过这些门路,开始为自己挣一些零花钱。   三   有一年,秧苗给烧了。   这几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正月刚过,树便长出了芽苞,至少比往年提前半个月。父亲那天因为去买化肥耽搁了时间,早上走的时候,也忘了向母亲交待一句。直到回来后,才去秧田里揭塑料薄膜。当晚,又盖早了一些,第二天,秧苗的叶尖就开始变黄。几天之后,便是枯黄的一片,虽然没死,但显然已没什么用了。   父亲垂头丧气地蹲在秧田边,像一个很多年一直存在的树桩。从早晨一直到夜幕降临,他似乎没有动过一下,偶尔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响起。那些过路的人都去安慰他,但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误。   父亲的头发与暮色渐渐地融为一体了。远远近近的山峦变得模糊起来,田野里,青蛙开始了不倦的鸣叫,放牛的孩子把牛赶回了圈,狗们在“汪汪”地告别,沟渠里的水“哗哗”地流淌着,树林里响起鸟儿归巢后的呓语……   父亲有气无力气地站起身,把锄扛在肩上,他的身影在黑暗中缓缓地移动着,朝着亮着桔黄色灯光的家走去。   父亲在那条走了几十年的田间小路上,有些绊绊磕磕 。他甚至忘了应该装上一支叶子烟调节一下情绪。他慢慢地走,像移动的物体,被看不见的手推着,在黑暗的夜幕的掩盖下,悄无声息。   四   不久,父亲便外出打工去了。   秧苗烧了之后,父亲便辗转于亲友家预定秧苗。在栽完秧后,他便将家中一头百来斤重的猪卖了,给我寄了一百元生活费,剩下的就作为路费,坐上了开往温州的长途汽车。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建筑工地。   父亲夹杂在满面尘灰的建筑工人之间,他由于没有技术,所以只能干些力气活,做些小工,挑砖、挑石灰、挑沙浆、抬预制板……   大约去了一个月,父亲在一次抬预制板的时候,走着走着,便摔倒在地。幸好是在平地,他没有被预制板砸着,也没有伤到其他人。事后,父亲发现自己是扭伤了腰。一个月的工钱全用作了医疗费,而且钱用完了,伤也没有好彻底。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干重活了,只得找同去的老乡借路费回家。   父亲在向我谈起他的打工经历时还说,他在长途汽车上坐了三天三夜,没有下车吃过一顿饭,其他人在吃饭的时候,他只能吃快餐面。并且即使是快餐面,一天也只能吃两包。邻坐的一位四川口音的大婶注意到他一直不下车吃饭,就问父亲。父亲据实向她讲叙了自己打工的遭遇。大婶便给了他拾块钱,叫他去吃顿饭。另一位中年人看了看父亲,也把手中的一只鸡腿分给他。   “还是好人多。”回家后,父亲欣慰地说。   随后,父亲又皱了皱眉,说中途有一次停车吃饭,从饭馆上来一群黄头发红头发的年轻人,把车上的男女老少全赶下了车,并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吃饭。有两个妹子说不饿,就被黄头发红头发揪住,打了一顿。最后,她们只得哭哭啼啼地买了一桶康师傅,而饭馆把平常卖三块钱一桶的抬到十块。那伙人并没有为难父亲。“他们可能看我年纪大了,又穿得很破烂,没油水可榨。”父亲说。   父亲还告诉我,他乘车回家的时候,车也正好经过了我读书的城市,但他不能下车。   “我下车一分钱也没得,反而会给你增加麻烦。”父亲不好意思地说。他不好意思的时候,神情就像一个犯了错误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
  五   临近寒假,我便接到父亲的来信,告诉我他承包了一段公路,要我一放假便回去帮忙。   挖路的地方离家约四、五十华里,需要住在别人家。我赶回去时候,父亲已经在表姑家联系好了住宿和吃饭的地方。   我和父亲带着锄、钉钯和钢钎在表姑家住下了。   工程在一段悬崖上,崖下流过一条小河。公路要从悬崖顶上炸下去三十米左右。我和父亲每天干的活就是用钢钎凿炮眼。   悬崖很高,在上面走动,随时有可能滑下去。我去的时候,父亲已经炸掉了一部分。   到了工地,父亲提着钢钎和锄去清理那些炸碎和震松动了的石块。他从一片很陡的石壁上过去时,先将工具用力扔了过去,再伏下身子,紧贴石壁,一寸一寸地挪动身躯,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滑下去。   我站在一旁,不敢喊他,甚至不敢提醒他小心一点。   父亲终于安全地爬过去了。他用钢钎将大块的石头撬下山去。那些石块、石条滚下去的时候,猛烈地撞击着岩壁,大块一点的,被撞得乱石纷飞,发出巨大的声响。   父亲撬完石头,便放下钢钎,用锄掏那些碎石。他掏的时候,用力很均匀,绝不使猛力。   我站在旁边,看了看周围的地势,注意到父亲头顶上伸出的石头似乎很松动,摇摇欲坠。   “上面那块石头是松的。”我对父亲说。   父亲仰头看了一下,退到一边,举起钢钎用力一戳,一块桌子见方的巨石便掉了下来,砸得尘土飞扬,碎石飞溅,轰隆隆直滚到河里。   父亲把可能松动的石块或撬或戳清理完毕,便叫我也爬过去帮忙。   我和父亲站在悬崖的中央,那里只有几处较缓的地方可供容身。我过去清理碎石时,父亲便开始清理炮眼。   父亲蹲在地上,举起钢钎,凿动岩壁。钢钎碰到坚硬的岩石,发出清脆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   父亲满身灰扑扑的。他掏坑中的碎石末时,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甚至把头也伸了下去,有时用手掏,有时用手捧。   在父亲伏下身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穿的是我上高中时军训穿过的军装。军装的肩头和背部好几处都破了。灰扑扑的衣服上,留有汗渍的印痕。军装小了一点,将本来就瘦弱的父亲束得更小。   我忽然记起自我上大学后,父亲便从来没有买过一件新衣了。   工地上挖路的人很多,所以很热闹。熟识的人互相之间询问着对方工程的进展情况。父亲显然也和周围的人比较熟了,他们粗声大气地说着话,喊对方抽烟。   冬天的山坡上黄绿交错。父亲包的那段工程在狭谷里。从河底到山顶,落差近千米。回去吃饭全是上坡路。山道在林中曲折回环,时陡时缓。到工地就全是下坡路。雨雪天特别滑。   我和父亲凿了三天炮眼,然后就去七八里外的地方挑炸药。   父亲和我都是挑一百斤重的担子。他走在我前面。长期没劳动,一百斤重的担子压在肩头,开始还没什么感觉,走不了多远,便感到肩头压得生疼,于是就不停地换肩,不断地歇气。   山路上一坡下一坡,鲜有平路。   分发炸药的地方,在对面的山腰,过了河,就走上坡路,恰巧是乏力的时候。   父亲一直走在我前面,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到山脚的时候,他已经在山腰,就快到表姑家了。   我不紧不慢地磨着、坚持着,一步一步往上爬,走百来步,便放下担子歇息。   我正坐在扁担上喘气时,父亲来了。   “你从来没挑过,第一次还不习惯。”他说。他接过担子,挑上就走。   “你表伯以前挑一百斤的担子下忠路,不换肩,也不歇气。”父亲说。   父亲挑着担子,走得并不快,但他不用歇息,只是一步一步向上迈。   那天,我挑了三担就不行了。父亲在我歇息的时候,又独自挑了两担。晚上,我用包谷酒揉搓红肿的肩头。他淡淡地说: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习惯了工地的环境。那里的悬崖在我看来,已经没有刚到那般险峻了。而且有时候,我还能看到对面山上嬉戏的松鼠,以及从头顶飞过的鸟群。虽然那里成天响着隆隆的炮声,但动物们并没有离开森林。那里是它们的家。   六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可是路并没有挖完。父亲说,他会再找个人联合挖。   父亲和我一大早就从表姑家出发了。在路上,我们经过一片坟地。   父亲指着其中的一座新坟说:“这里埋的人姓康,刚到工地上就被炸死了。修这条路,去年一个冬天就死了八个人,还有一个是学生。”   我没问父亲,也没回答他的话。   “我们的家庭环境,就这个样子,你是明白人。”父亲仿佛在自言自语。   冬天的山远看是青灰色的。一座又一座的山连绵起伏,每一座山都连在一起,山坡上有人家的地方往往有一片竹林。竹子在冬天是青翠的,显得很突出。家的侧边的那座山,高高地耸立着,叫鹰嘴岩。   爬上一座山,前面就是家了。我看着鹰嘴岩,心里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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