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个人的行走 (二)　　　　　　　　

　　　　　　　一、 一块土砸不出风尘来
　　山分土石两种，这里的山土厚，树下草底，绵厚的红土黄土堆出磅礴的气势。村庄就在土的最厚处生长着，村庄是不会开花的树，村庄结果，就是人，一茬一茬的人，活蹦活跳地从村庄里蹦落尘埃，然后像一棵树一样地生长，让村庄兴旺繁荣。人是泥土捏成的，人一辈子注定离不开泥土。人哇哇落地的那一瞬间起，泥土就浸透了脐血的腥红。人先在地上爬着学会站立，满手满身沾满泥土，在大人的犁锄里找到泥土的碎块，抓一把泥土往嘴里塞，满嘴的泥土味，浑沌而难以下咽，泥土就像母亲的衣裾一样难以啃噬。婴儿的哭声很清脆，就像泥土碎裂时发出的声响，婴儿哭时，嘴里流着长长的口涎，就像泥土深处涌出的泉水，村庄里的孩子一般都在泥土里爬着一天天长大。
　　土在山上堆着，高低错落的山包就像躺着的母亲的胸脯。绿色的植被，是她穿着的衣袄。一场秋雨过后，涨水的河里，汹涌的红色浊流泛着白沫，浸过村庄的脚踝处。红色的泥土混着雨水血一样流了出来，从那一处处伤口一样的崩塌地。秋雨过后的阳光灿烂地照着伤痕累累的山包――泥土流失的山包瘦下去了，树木日渐稀少，蓑草遍地，像衣裳褴褛的母亲一样无奈而无助地伫立秋风中。养育了太多的子女，山包上的泥土流逝了，像母亲的乳房一样干瘪下去，一条条干涸的沟流泪痕一样地挂在她的胸前。
　　田里的土不会流失，收割过的田野上只剩下烧野的一缕缕青烟和一堆堆灰烬。泥土被犁铧翻过一遍，波浪一样翻涌着。沟垄里，逃入泥穴的蛙和虫在黑暗里各自休息着，敛声失口。鸡鸭和家畜们在这里寻觅着遗落在缝隙里的各种意外的收获，肥美的蝼蛄、蛴螬和植物鲜嫩的根茎，泥土里有许多无法预料的惊喜。孩子们在空旷的野地里掷着土块，互相瞄准各自的土块，土块划过秋风，落在数丈之外，撞击起一丁点尘烟。（这一游戏源自于远古的土地祭祀仪式，“土人以块互掷击，以兆丰年”（《史记》））泥土是孩子最喜爱的玩具，湿泥抟人、牛和狗猪鸡鸭，干泥块掷击，人潜意识里有着丰富的想像力和艺术才能，毕加索说，孩子们花上数十年时间，学会了大人们的绘画，而他又花上数十年的时间学会了孩子们的绘画。孩子们和他们的祖先女娲一样喜欢泥土，用泥土抟人或动物让他们感到兴奋和满足。抛掷泥块，是不是也源于祖先们狩猎时的动作？许多潜意识的东西可能会一代代相传下来并成为他们行为的一种下意识表现。不太沉重和并不具备杀伤力的泥块在扔出去的瞬间，它所表现出来的优美的弧线和精准的一击多么迷人，然后是一小团尘烟，那轻轻的碎裂声足以让孩子体验一种狩猎式的快乐。他们用土块掷鸡鸭或别的动物，并在鸡鸭的尖叫声里高兴地笑着。泥土在他们的手里湿润，他们的脸上沾满泥尘，风吹不走脸上和手上的泥土。泥土在欢乐地飞过，落地碎裂，泥土在兴奋地尖叫着。
　　　　我随手抛出一块泥块，落在了秋草的深处，没有砸起一星尘烟。
　　　 二、 见证一头牛的诞生过程
　　　牛和人一样，怀胎十月产犊。牛在这里，几乎和人同等地位。牛吃住在人舍的旁边，牛栏就在家的隔壁。而鸡鸭猪狗只能在院子的一角，离耳房都融堵墙。村庄里有劁匠，劁鸡鸭猪却从不劁牛。狗也受重视，但只是一般的门岗和保安的角色，牛则不同，牛是家里不可替代的强劳力，和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不食稻米和肉食，牛食草、干秸杆、豆饼或豆，鲜红薯藤或玉米叶，却出那么大的力气耕地，人觉得欠了牛似的，对牛尽可能好点。特别的表现是牛产犊时的待遇，牛栏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并铺上新稻草。牛的主人和兽医围在牛的身边，母牛安祥地躺在草垫上，静静地等待着分娩的那一刻。主人按习惯给它喂红酒，直到牛眼通红，牛喘着粗气，酒精的作用让它亢奋，酒可以减少牛的痛苦和缩短产程。牛的生产往往在傍晚开始，当灯光亮起来的时候，牛知道那一刻到来了。
　　牛叫起来，使着全身的力气，牛的产门张开，羊水一涌而出，像淡红色的泉水一样。牛犊裹着胎衣慢慢地露出头来，犊子在蠕动挣扎，想突出重围，然后是前腿，身子，红红的血和着粘液一起流了出来，胎衣极度膨张，牛犊继续往外蠕动着，突然，叭的掉落地上。胎衣被犊子蹬破了，羊水和血水一起涌了出来。母牛以一种无限的柔情回头舐着犊子身上的粘液和血水，地上一滩红污，胎衣像一朵开尽的莲花。犊子很快跌跌撞撞地站立起来，母牛累极了，趴在草堆上轻轻地喘着气，舌头还在不停地舐着犊子。主人很快端来一桶热气腾腾的豆浆，让牛趁热喝下去，然后是兽医们的事情了。主人像过节一样，全家忙碌，灯火通明。
　　牛犊很快就能在牛栏里跑动，像蹒跚学步的稚童。母牛的眼睛寸步不离它的犊子，母牛兴奋地哞哞叫着，犊子就奔过来俯下身来寻找着它的乳头。牛犊的到来，无疑给主人一家带来欢乐，雄犊将来是最好的力气活承当者，可以拉坡地，那土硬实，多砂砾，母牛或老牛是拉不动的。雌犊将来又可以产犊，拉碌碡什么的不在话下。母牛在产后的第四天就能带犊上草坡了。犊子歪歪斜斜地乱跑乱嗅，沾花惹草，却不知道从哪儿下口。母牛慢悠悠地在前头走着，阳光照着那一身亮毛，它昂着头，不时往空中嗅嗅，然后回头叫着淘气的犊子。草坡隔着河流，母牛不敢往那带犊子，只溜着河边小心地觅着久违的青草。直到夕阳西下，犊子在它的怀里钻疼了它的乳房为止。
　　　旧时有个说法――牛是有罪之人转世投胎以报恩于主人，所以要受鞭挞和犁轭之苦，死后还要供出皮肉骨骸以供人继续享用，并依罪之大小，可连续多世为牛受人驱役。牛以待罪之身现世受苦，自然安份守已，并不食晕腥，以示赎罪的诚意。牛平静安祥，牛所以应该受人的敬重。曾听说某村庄里有人死前曾告诉家人，自己将转世为牛，并投胎某某家牛栏。它日，此家人往视，果见此家母牛新生一犊。犊见彼家人，哞哞不已，一家骇然大怖，于是一心向善。后数年，忽梦彼人来告：已经脱得畜生道，不日往生人天矣，不久即闻彼牛无疾而亡，其家人疑惑不解。
　　世事多有奇谲难解之处，如此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