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存在》

　　　　　　　　　　　《存 在》 　　　　　　　　　　　　　　　　　　储劲松 　　　　大野苍茫
　　　　一千零一架大别山的肋骨
　　　　一万零一座尘世之心
　　　　瘦削成刃 　　　　一滴鸟语慢慢击穿
　　　　石头和棉花的坚硬
　　　　谁的手指轻拂
　　　　苍穹寂寂沉睡的琴弦？
　　　　　　　　　　　——《光阴》 　　每一个黎明将至的夜晚，在大别山宽容的怀抱里，在野风、涧水和鹰隼一样桀骜不驯的群峰之中，我有意无意地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胎儿居住子宫的姿势。借助这种姿势，我潜回黑夜狭窄的甬道深处，在清凉的夜露、断续的鸟语、猫头鹰不知所云的呜咽、梦话和松香混合的漫漫羊水中，沉沉地睡去。 　　这是一种记忆和回归。 　　在路上，我也许会遇见已逝多年的亲人，也许会遇见那条浑身青蓝花纹的蛇，也许会遇见我钟情过的那位异乡少女的一袭紫色风衣……也许会遇见另一个自己，他的面影、体味、呼吸的气息和周围那些依稀的布景恍然曾见。某些夜晚，我遇见的场景，甚至会在以后的某天某个时刻静静地重演。那一刻，我感到懵懂、惊诧、不知所措，甚至恐怖不安。在不为人知的高处，似乎已经有人预知了众生存在的细节。就像我们知道每一个黑夜的尽头都是黎明。 　　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生命的过程是一个记忆和回归的过程，而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沿着时间前进和发展的过程。当我一遍遍地沿着考古学者的屐痕，在文字和声像中，探寻埃及金字塔那尘封了亿万斯年的秘密，像所有人一样惊叹古人超凡的智慧和力量时，这个念头于是更加坚定。现在的人只是沿着过去到来的方向往回走，寻找、恢复曾经拥有后来丢失的巨大智慧和力量。一个人或许也是这样：我们被存在，是支出而不是获得，是为了将失去的记忆和事件一桩桩复原？
　　　　一粒萤火
　　　　一颗流线型星灯
　　　　一盏暗夜里的光明
　　　　一汪神灵安在大地上的眼睛
　　　　把大别山的群峰照亮
　　　　把树荫照亮
　　　　把流水照亮
　　　　把寂寞赶路人的寂寞照亮 　　　　一粒萤火
　　　　背负故乡出发
　　　　它要去往哪里？
　　　　　　　　　　　　　——《一粒萤火》 　　我一直想努力地站成一棵树，于是我挺直并不伟岸的脊梁。这使得我行走的姿势在人群中，无意中表现出一点点瘦弱的孤傲，我以这样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在场。 　　一个人活着必然是一种在场的状态。 　　而一个人活着又时时刻刻并不满足于有所在，更追求有所是，这才是艰难的，甚至几乎对每个个体而言，这种奋斗简直是艰苦卓绝。因而，有时，我选择暂时性的退场，来缓解生存的压力，稍稍休养生息，为下一回的上场重新积蓄勇气和精力。 　　我退到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里，隐藏进绿树参差溪水蜿蜒的老家。 　　家园老了，以不易觉察的速度在人的眼皮底下突然间苍老不堪。庭前荒草没路，后院蛇鼠出没，闪裂的土墙，破碎的檐瓦，散发着霉腥味的房间，父母脸上层层叠叠的沟壑，断腿的老狗……无一不烙上时间无情的戳记。我扛着锄头，在门前屋后东挖挖西锄锄，试图减缓它腐败的速度，让它变得精神一些。当然，这必然于事无补。但我也只能这样。 　　人字形屋顶，牛羊，垛草，门前老杏，挂在墙上的竹篮子，院子里的鸡，清凉的薄荷和艾草，老人的咳嗽，婴儿的啼哭，刺槐树婆娑的影子，在头顶上缓缓走动的日子，它们让我的心沉静下来。无论世界怎样喧哗和蜕变，村庄总是像水稻和玉米，像世代相传的童谣，保持着原初的品质。即使它已经衰朽。 　　我不能不再次提起村庄。 　　村庄是存在者的根，是我记忆和回归必经的路径。
　　　　从这里启程赶路
　　　　然后悄悄回到这里
　　　　温暖、宁静、湿润，阳光和食物充足
　　　　卑微而惟可寄托的大地的子宫 　　　　把故事留下
　　　　把绝望领走
　　　　“请不要打扰我，
　　　　让我小睡一会儿……”
　　　　　　　　　　　　　　　　　　　　——《泥土》 　　一大把光阴，像慷慨布施者鼓鼓囊囊的口袋，把汩汩的生命倒进我们的体内，这似乎无限丰满的银行，金币的光芒让我们放松了警惕。 　　祖父走了，他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把苦缠后半生的疾病、衰老的肌体、闭塞的耳朵、昏花的浊眼、一只旱烟袋，和孤清晚年对一切无法把握的静静的绝望，统统随身携带到一丘泥土里。公元2004年5月18日的夜里，这个78岁的老人，绕开亲人们警惕的预防，选择用过量杀虫剂结束了自己像泥土一样卑下但光明磊落的一生。 　　祖父不是死于缺衣少食，事实上，他的晚年在物质生活上甚至可以说是丰足的。他死于绝望——每个人都不可能逃避的对生命意义的最终质询，那必然要纠缠存在者的一个怪圈：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 　　谁也不能令人信服地回答这些问题，谁也不能寻找到那令人满意的解释，祖父，大别山区一个总是被历史和现实忽略、遗忘的山旮旯里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他当然也不能。他知道的只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其间的因果和必然。收获后再播种，播种后再收获，这就是一生。他把一生的热情和信念全部寄托在泥土里，最后把自己衰朽的老骨头也交给了泥土。他用了一生终于明白：泥土才是真正可以信任的。 　　祖父不是一个懦夫，他是一个参透了生死，领受了神喻的大彻大悟的智者。祖父不只是死去，更是归来。 　　　　像神明一样升上天堂
　　　　众灯明灭的天堂
　　　　像尸体一样沉落地狱
　　　　磷火燃烧的地狱
　　　　天堂里燃烧着地狱之火
　　　　地狱里明灭着天堂之灯
　　　　谁在梯子上把弓拉得那么圆? 　　　　黑夜很黑
　　　　黎明很远
　　　　夜晚的眼睛很亮
　　　　夜晚的灵魂很清
　　　　谁瘦硬的手指擎起马灯?
　　　　上天堂摘灯
　　　　下地狱爝火
　　　　　　　　　　　　　　　——《谁在梯子上开辟道路》 　　寂夜里，我擎灯远行。远方很远，而我的生命很短。我必须在万籁俱寂世人皆睡的夜晚，加紧赶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侥幸。在想象的天堂和揣测的地狱之间，在大地之上，我以极其笨拙的行姿，在天地之间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足迹，来证明一已卑微如蚁的生命的价值。这是我的足迹，里面烙着寂寞的喧哗、平静的壮烈、熨得看不出纹路的激情，还有永不能抵达的疼痛、失意和惆怅。 　　或者上天堂摘灯，或者下地狱爝火。我不能选择中立，更不能选择逃避。30年，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我把它们全部交给燃烧，不是在烈火中重生，就是在烈火中俱焚。 　　我行故我在。我在梯子上开辟属于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