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开学那几天

　　　　　　　　　　　　　　开学那几天
　　　　　　　　　　　　　　　张生全
　　　　　　　　　　　　　　八月三十日
　　明天就要到镇上报名读书了！这个消息在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老师就已经告诉了我们，但是现在想起来心里仍然微微有一些激动。老师说，我们这个村小规模太小，浪费资源，要拆。老师说，我教了你们四年，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以后我就不教你们了。老师说话的声音有些抖，眼眶亮晶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味道。我的鼻孔痒痒的，老想打喷嚏。一些女生伏在桌子上，肩膀一下一下地悸动；又有女生张了嘴嚎啕，把一张脸涂抹得不成样子。我的喷嚏最终没有打出来。哭什么呢？我别过脸去。 　　明天就要到镇上报名读书了。镇上我是去过的，放假赶场的时候，我和奶奶一起去的。有三回，这是一个准确的数据。我和奶奶吃完早饭，收拾好各自应该收拾的东西，不慌不忙地上路了。持续的快乐和意想不到的惊喜是从上路的那一刻就开始的，背背篼的，挑担的，腰间束了条青帕躬腰而行的，横披了衣服摇手摆手的，我们一个接一个，扯着闲话，套着亲近，像一条粗粗的蟒蛇，在弯弯的山道间缓缓地向镇的方向蠕行。到了镇上，找到一小块地方，我们安放了背篼。奶奶卖她的鸡蛋，我卖我的药材。一个女人走过来，胖乎乎的女人，一对大大的耳坠子贴在她的颈皮上。她翻了翻我的药材，说不干，又翻了翻，说渣滓太多。她出了一个很低的价钱。她因为我是小孩就出了一个很低的价钱。她转身离去的时候，耳坠子在颈皮上擦来擦去，屁股在身后扭来扭去。 　　奶奶卖完蛋，又帮我卖了药材。我们在如潮的人群中往镇东头走去。街道两旁商店里摆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食物和玩具。奶奶买了一个发糕给我吃。雪白松软的发糕，有一种很闷人的甜。奶奶把剩下的钱卷成一团，包在那张手帕里，再裹上一张红布，外面套一个不透明的油纸袋，最后拿一根橡皮筋系住，然后奶奶把这个包塞进心口里。在小街的尽头，是一条晃晃荡荡的铁索桥。穿过铁索桥，绕过几根粗枝大叶的黄葛树，我们来到一处开阔地带。学校就在那里了。放假了，那国旗却还在校园里招展。几幢高房子。房子前面是操场，篮球架安静地躬着背。操场旁边是花坛，红的黄的紫的花，有一些已经开得要烂掉了。奶奶说，下学期你就到这里念书了。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感到风从开阔的地方扑面而来，国旗也呼啦啦地漫卷起来。有两个人从楼下走过，应该是两位老师，但他们只一闪就进楼里去了，我没有看清楚。一个小女孩从学校的大门里踩着碎步出来，小女孩穿得真干净。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们一眼。奶奶幽幽地叹口气。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叹气。 　　明天就要到镇上报名读书了。我们班上有八个同学，但是小强却说他不去了。小强胖得像猪一样，一上课他就睡觉。他的耳朵也特别像猪耳朵，又长又大，还能一扇一扇的。小强摸着自己的耳朵委屈地说，还不是老师揪的！我们都笑。小强却嘟着嘴，读书有球得意思！到镇上去，每天还要走那么长的路！我们笑得更厉害了。小强也更深地把嘴嘟起，小强睹嘴的样子更像一头猪了。小兰也说她不念了，是她爹不让她念。小兰反过来劝我们，也不是我爹狠心，其实我也不想念了。女孩子念书有什么意思呢，反正将来还不是要嫁人，不如省了前给弟弟念。要是平时，我们就说小兰不害臊了，但那时候，我们望着瘦瘦的扎着两根焦黄小辫的小兰，都不开腔。除了小强、小兰，小梅也不读了。小梅的爹前年外出打工，出了车祸。精精壮壮的一条汉子，去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回来的时候却蜷在一个小小的黑漆漆的方盒子里。去年小梅的母亲也跟别人跑了，从此小梅就只有跟她奶奶过。那一刻，我想到我也只有一个奶奶，就忍不住大哭起来。我哭得一塌糊涂。小梅她们惊愕地过来拍我的背。小梅一边拍一边安慰我，别哭别哭，我们都不读了，我们一起去放牛，一起去割猪草。可是我挣脱小梅的手大声吼道，不，我要读！我要读！ 　　　　　　　　　　　　　八月三十一日 　　昨天是报名的第一天，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昨天我就是要去的，因为老师曾告诫过我们，这期开学要早点去，学生很多，迟了，怕报不上。但是奶奶却说，要今天去。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拿眼睛望奶奶。奶奶的表情很奇怪，躲躲闪闪，欲言又止。但是我的眼神也很执着，就盯了奶奶不放，也不说话。奶奶叹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那钱包，解下橡皮筋，脱掉油纸袋，打开红布，再打开那方手帕，里面是一叠花花绿绿的毛票。奶奶拿起一张，摊开，展平了，放在一处；又拿起一张，摊开，展平了，放在另一处。一角的一堆，两角的一堆，五角的一堆。奶奶的前面已经码出了高高的好几堆，但是奶奶最后仍然还是摇摇头。显然，她的钱不够。奶奶站起来，蹒跚着过来，试图要摸我的头，摸我的脸，但我把头别向一边，不让她摸。因为我怕她摸到了我满脸的泪水。奶奶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她很尴尬，她的两只手没地方放，举了一阵，最后只得往身上擦，像要擦去手上多余的水分一样。奶奶结结巴巴地说，等等，再等等，等一上午，一上午我一定能借到钱的……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把头伏进奶奶怀里。奶奶拍着我的肩说，别哭别哭，下午就和你去报名！我咬紧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奶奶拄一根棍子出去了。奶奶出去以后我就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停不下来。我的心里一阵接一阵涌起慌张，我慌着要是去迟了报不上名怎么办？我慌着奶奶要是借不到钱怎么办？奶奶是出去了，奶奶的出去承载了我巨大的希望，但是我也知道这个希望有多么虚幻。一个上了年纪拄着一根拐杖的乡下老婆婆，她凭什么获得别人的信任，放放心心把钱借给她！我走来走去，我用一只手去寻找另一只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增加一些力量。但我又马上松开来，我觉得我的两只手在这时候握在一起是毫无意义的，它们最好的状态是自己抓住自己。我捏了拳，用力在空中一挥，我觉得我应该具体地做一些事情。做什么呢？ 　　假期的时候，为了凑学费，我每天都到山上采药材。夏枯草、金钱草、蝉蜕、蝉花，这些就是我要采摘的东西。蝉花是能卖上好价的，值好几块钱一斤，但却也最不容易找到。我走进竹林里，使一把镰刀掏开枯枝败叶，寻那一朵纤细的小白花。这是一项考验人耐心的工作，有时候一上午，把竹林翻了个遍，也寻不到三两朵。突然一条蛇从竹梢上垂下来，青白的软软的一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又一条蛇漱漱地游开了，菜花斑的身纹，高昂着的三角的脑袋，它的肚腹在腐败的竹枝竹叶上擦出干燥的沙沙声…… 　　五倍子也是很卖钱的，而且它的生长显而易见，一簇簇都聚集在五倍子树高高的树梢。但是五倍子树却也生得特别，大都在悬崖峭壁的地方。或许也不是它特别，大约平地里的都给人们砍伐光了，就只峭壁上的还有一些幸存。峭壁上的五倍子我们小孩是采不来的，都是大人的专利。华读高中了，读高中是可以叫大人的了，因此放假以后华也像大人一样去悬崖上采五倍子。可是悬崖却没有认可他是大人，结果他从上面摔了下来……奶奶说，你可不能去采啊！奶奶翻过一座山梁，不放心，又退回来叮嘱我，就采些夏枯草金钱草之类，多了，也能卖上钱的，可千万不要去打五倍子的主意啊！你看看华……华趴在一块山冈上。他的老父亲上山去干活的时候就把他背过来扔在那里晒太阳。除了晒太阳，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也可能是他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他就吹笛子。一管黑漆的笛子吹出了箫一样的声音，满山遍野都在回响…… 　　直到天黑尽，奶奶才回来。奶奶一回来，就跌坐在椅子上，长伸了两腿，不说话。我把茶端过去。奶奶说，好。拿上就喝。我把晚饭做熟，奶奶说，好。端上碗就吃。两个人分坐在桌子的两边，只听得筷子碰在碗上的声音。奶奶咔嚓咔嚓咬，我也咔嚓咔嚓咬。我受不住了，迸着哭声对奶奶说，奶奶你说话呀，你别生气，我不读了，不读了，反正也过了报名的时间了……奶奶望了我一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傻孩子，谁让你不读了？奶奶今天是走了很长的路，累了！你看，这不是钱吗？奶奶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举得高高的。我的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 　　　　　　　　　　　　　　　　　　九月一日 　　我和奶奶赶到学校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已经在发书了。一大群人跟在老师身后，他们胀红着脸，怀里抱着一叠高高的新书，急急地往教室走去。那些新书真是好看，雪白雪白的，方方正正的，还有一股子浓浓的油墨香飘过来。我发现我村小的同学木头也在里面。我激动起来，大声喊，木头！木头！木头没有反应。我又喊，木头！木头！木头转过脸来，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停住，脸上也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表情，只说了句，你怎么才来？我们都发书了。就跟了人群跑进教室去了。 　　我望了奶奶一眼。奶奶笑着说，放心，放心，一定能报上的。奶奶为了增加她说话的可信度，又要把我的头往她的怀里摁。在学校里，我不喜欢奶奶的这个动作。我强了脖子不松动。奶奶抓不住我的头，就揪了我的手往教室方向跑。同学们已经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了，他们的前面，是一色的新桌子，桌上码了厚厚的新书。有的在精心地整理，有的却已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老师和一些大同学还在一本一本地往下发。发了新书，又发新本子。我的心里又涌起一阵慌乱。我不想看下去了，就挣开奶奶的手往外走。奶奶却一把揪过我，使劲往教室里推，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一下没站稳，嘭一声就撞开了教室的门。全班同学都刷刷刷地抬起眼睛看我，老师手里拿着一本书，停在空中，没有发下去。老师的脸色眼看着要变。奶奶赶紧从我身后探出头来大声喊，报名！老师，报名！老师挥挥手，出去出去！老师已经不高兴了。当我们退出教室的时候，老师却又追出来说，在一边等着，一会儿给你们报。老师嘟嘟噜噜，怎么才来，真是的！ 　　差不多要放学的时候老师叫上我们。老师戴一副大眼镜，脸色很白。他没有像我在村小报名时那老师做的那样详细地问我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年龄父亲姓名母亲姓名家庭住址，而是直接向奶奶说了一个数据，这是一个钱的数据，也就是我书学费的数据。这应该是放在“备注”栏，也就是报名册上最后一栏的，但是老师提前说了。奶奶从怀里掏出钱包，抽掉橡皮筋，打开不透明的油纸袋，红布，手帕，拿出里面的钱，数着。数了一半，却又攥在手心里。她看了老师一眼，嗫嗫嚅嚅地说，钱不够，可不可以先交一些？接着奶奶就向老师阐述了补交余钱的办法，奶奶说，秋收后，收回的粮食晒干卖成钱就交！奶奶说，圈里的架子猪催肥出槽后就交！奶奶说，母鸡生的鸡蛋凑足后卖成钱就交……但是老师对奶奶说的话似乎并不在意，在奶奶说话的同时，他也不断地说着。有什么钱是可以缓交的呢？他说，不交课本费新华书店催要书款谁给垫呢？他说，不交电脑费电脑坏了谁修电费谁出呢？他说，不交资料费你孩子的成绩如何提高呢？他说，不交桌凳费哪来的桌凳给你孩子用呢……奶奶说不是不交！奶奶把头向老师深深地俯下去，不是不交！奶奶用力地比划着，是缓交！缓一步，等我的粮食！我的猪！我的鸡蛋……老师不说了，老师望着奶奶，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这样吧，你找一个有经济实力的人担保一下。只要他一句话，到时候你没有交，我找他要去。老师也站起来，也向奶奶俯过身来，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我信也是没用的。你们不交钱，学校就要扣我的钱。我一个乡村教师，我总得要吃饭啊！ 　　奶奶无话可说了。她拉着我的手出了学校的门。找谁担保呢？找谁担保呢？奶奶也有些慌神了，她顾不得我是否听到，就自言自语说开了。奶奶拉着我来到一个店铺前，那个店铺是奶奶经常买东西的地方。店铺的老板奶奶称他葛二爷，这个葛二爷也是奶奶在街上唯一认识的人。此刻，葛二爷正坐在铺里用一根细竹棍剔牙齿。奶奶喊，葛二爷！奶奶喊，葛二爷！葛二爷看到奶奶，高兴地说，太婆你要和我结帐是不是？好，你等着，我把帐簿拿出来，我们算一算。奶奶赔着笑，嗫嚅着说，不是结帐……不是结帐？葛二爷的脸挂不住了，不是结帐那几时才是结帐呢？太婆啊我们是小本生意，经不住折腾的哦！ 　　奶奶又拉着我回学校去。奶奶边拉边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像条死狗一样，拉不动啊！奶奶冲我笑了笑，又想把我的头往她的怀里拉，孩子别担心，一定能报上的！老师见我们返回来，问，担保人找到了？奶奶鼓了鼓气说，老师，能不能不交桌凳费……我从家里搬一些来凑合着坐坐行不行啊……老师一听就炸了！不要说你认为不合理，我们也认为不合理呢！自古读书哪有孩子出钱买桌凳的？但是，政府不给拨钱，我们收的那一点子杂费连买粉笔纸张也不够，又从哪里给孩子变出桌凳来？但是老师看了奶奶一眼，不说了，只叹了口气，这样吧，这样吧，我带你们找找校长，看他有什么办法。他只要不扣我的钱，你们就报名读书。 　　　　　　　　　　　　　　　　九月二日 　　奶奶把我喊起床后，我还迷瞪了很长一段时间。具体的情形是：我坐在椅子上，大睁着眼睛看奶奶，但是却又对奶奶的话毫无反应。奶奶摇摇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脸。奶奶是真急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哭腔。我很奇怪，我说奶奶，你这是怎么了？我说完这句话就又不清楚了。奶奶把一碗饭塞进我手里，又把一双筷子塞进我手里。但我就只是把碗和筷子紧紧地抓在手里，我不大明白该怎样使用它们。奶奶没有办法，夺过我手里的碗和筷，把饭往我的嘴里扒拉。我咬了几下，又停住了，饭包在嘴里，不往下吞。奶奶生气了。把碗筷嘭一声顿在桌上，猛一起身，睡睡睡，你就知道睡！你还去不去读书啊你！奶奶背过身去，扯起围腰帕蒙住了脸…… 　　奶奶打着手电走前面，我跟在后面。出门的时候，我对奶奶说，奶奶，你就不要跟去了，我自己能走。奶奶却不放心，你一个人走，迷迷瞪瞪的，踩着蛇怎么办？其实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从小到大，我还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呢。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却已听足了关于夜路的恐怖的传说。一堆牛粪在道旁，那其实不是牛粪，是险道神。当你走过它身边的时候，它突然急速地膨胀起来，越来越高，高过你的头顶。一身漆黑的衣服，铜铃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不说话……一个人在前面走，你终于找到伴，赶紧跟上去，和那人拉呱起来。那人很好客，把你领回他朱门大户的家，饮茶，吃饭，上床睡觉。天亮以后，醒来，却原来躺在坟堆里…… 　　我往前紧跨几步。我有一种想伸手抓住奶奶衣服后摆的感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很清楚，我不能让奶奶知道我怕。奶奶要是知道我怕，她甚至有可能把我送拢学校，这样奶奶就太累了，我也会很失面子的。我埋了头，眼睛盯牢了奶奶手电照出的小小光圈，我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事物。天有一些微亮了，但是周围的事物仍然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细节是分不清楚的。而且因为天将晓未晓，影子们更显朦胧恐怖，似乎不断地在我的身边飞来绕去，甚至迎面扑来。天亮的时候，也是鬼回家的时候。谁说的？我不看周围的一切，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象，而且，声音是挡不住的。秋虫的声音在某个角落突兀而起，又突然消失，仿佛是受了某种惊吓。路边的草丛里什么东西悉悉地响至脚边，又索索地离去。霍霍霍！骨骨！骨！这应该是“鬼灯哥”的叫声了。它蹲在暗夜的树杈上，眼睛是两盏绿幽幽的灯，照过来，又照过去。刚一眨眼，又在另一棵树上亮起来，听不到它飞翔的声音。难道它不是飞？或者，不是“鬼灯哥”？ 　　转过几个山嘴，天就有些亮了。不打手电，也能隐约看清路面。我听到奶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奶奶有哮喘病，喉咙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一喘得急，气流就在那个东西上擦来擦去。我心里很难受，我说，奶奶，天亮了，我可以自己走了，你回去吧。奶奶仍然甩着步说，再，走走，再走，到那个山嘴，上……我快步赶到奶奶面前，拦住她，停住吧停住吧奶奶，我真的可以自己走了！奶奶直起腰来，长伸了脖子喘一口气，又拉起前襟在脸上抹了一把。奶奶的脸笑得像一朵黄菊。我转过一个山嘴，回头看，奶奶还站在那里，长伸着脖子。我再转一个山头，奶奶仍然站在那里。再转一个山头，奶奶站的地方我就看不见了。 　　我的心里就有些空。早晨的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极快地往前跑着，书包在我的屁股上跳来跳去，叮叮当当。我把书包挪过来，抱在胸前，不让它跳。却又听到我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兀自在空空落落的山野回响。山嘴那边冒出个人影？对，一个人，一个成年男子！我动荡不定的心一下就像找到了一个安放的平台。我望着那个人，我心里热热的，真想老远地喊他一声叔！我放慢了脚步，一下就感到了身上的酸痛，又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我真想萎下去在地上坐一坐。
那个人，那个我想叫他叔的人擦过我的身边，很快地就变小了，又在另一个山嘴里消失了。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怎么没有等他在的时候紧跑几步呢？因为我发现我接下来要走的，是一片黑树林！昨天我和奶奶报名回来的时候，虽然还是正午，但树林里却阴森森的不大看得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树林中央的路两旁，有几座高高的长满乱草的坟墓卡在那里。我一下子窜到奶奶前面，走啊，快走啊，奶奶！ 　　　　　　　　　　　　　　　　　　九月三日 　　在差不多要走近镇上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尽管我也知道，离上课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但我仍然控制不住要慢下来。我的心里一下一下地跳着，像一只上满发条的玩具青蛙，两条腿软成两截泡得稀软的棉花糖，提起大腿，可整个脚却还拖在地上。对自己表现出的这副样子，我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狠狠地敲自己的头，掐自己的大腿。但是没用，我仍然是全身发颤，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像是压在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下面，我再怎么调整自己，都改变不了阴影的笼罩。 　　转过那个山嘴，我悄悄把头探过去望山弯。血呼啦啦就冲到脑顶皮上，天，还真在那里！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昨天那小子是说过要在那儿等我的，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的只是一句威胁话。虽然我一直处在紧张中，但是在看到他之前，我的心中其实还存着侥幸，他不过说说而已，他说过他就忘了；他没有忘，但一觉醒来他知道他是该去上学的，自然顾不上这件事了；我们是同学，我们还要一起念书，一起写字，一起做操，他是不会伤了我们同学之间的感情的……一路上我就不断地这样劝说自己，也因此我走到了这个山嘴处。但是他，他居然真等在那里了！就像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拉断了一样，我的身体一下就散了架，我感到自己瘫成一摊稀泥了。 　　那小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狠狠地抬了我一肩膀……他一甩屁股，把我桌上的书撞落在地上，还装没看到地踩上一脚……你这个乡巴佬！他扁着嘴，他的脸上写着夸张的轻蔑，你这个乡巴佬……我把桌子的脚柱往里拍了拍，再不拍，桌子就会散架的。这张桌子还是校长从杂物堆里捡起来拼拼凑凑给我装成的。全班都用崭新漂亮的桌子，就我一个人因为没交桌凳款才坐这破物……我的书包也是破物！奶奶把一件破衣服剪下来缝了三面再接上一根带子就成了我的书包……我的书包，我把它抱在怀里，上面沾满泥点。我的裤脚上也满是泥点，泥污。我用手使劲地搓，但是泥污显然已经入了骨，再怎么搓都错不掉了……乡巴佬！我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满身泥污，我突然悲哀地觉得对我来说这该是一个准确的词语…… 　　不，不是这样的！我狠狠地摇了摇头，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那小子凭什么轻蔑我？我穿得破烂一些就该受他的轻蔑吗？正好相反，他是该受我轻蔑的！一个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北半球还是南半球的人还不值得轻蔑吗？一个上课眼睛就犯迷糊而下课却像猴子一样窜上窜下摸女生一把敲男生一下的人还不值得轻蔑吗？老师连声称赞，脸上是水波一样银亮的笑，老师还请大家热烈鼓掌。我坐下来，我忘了我坐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凳子，我的面前是破桌子破书包，我穿着破衣服，我环顾四周，像凯旋的英雄接受人们的朝贺。那时候，我似乎看到一些怪怪的表情，看到那一双手在一下一下地狠狠击打，像打一条毒蛇。但我并没有在意，我沉浸在纯粹的快乐中。 　　有几个办法在心中指引我：可以上山去，绕一个大圈子，躲过他；可以就在这里等候，直到他以为我不会来而撤退，或者因为知道该上课而离去——一想到上课，我的心里突然就升腾起一股力量。不，我不能够躲，我应该迎面走上去！转过山嘴，我又发现其实还不只是他一人，另外还有两个，他们在一起甩扑克。看见我，把扑克一摔，站起来，到了路上。他站在路中间，那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的旁边。他们都把手交叉了放在胸前，眼睛一顺地睥睨着，不开腔。我没有料到他竟然还有帮手，三个人，一字排开。我的脚抖得很厉害，但我却并没有停下来。我强迫自己把眼睛对着他们看，强迫自己不转头，强迫自己把胸脯高高地挺起。我虽然感到自己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但是我命令自己一直往前走，不要倒下。我的行为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们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尤其是那两个帮手，他们的眼神几乎是躲藏的，在我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甚至闪开了一个口子。我心中一阵窃喜，我以为我可以轻轻松松从那个口子里穿过去了。但是他们却醒了过来，并且迅速地合拢了口子。 　　当我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上课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满身泥污，一拐一拐地往教室里走。老师惊愕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往那小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小脸色一下就黄了，赶紧埋下头，甚至躲到了桌子底下。我心里一阵快意，突然就有一种想笑的感觉。我转过头，轻轻对老师说，没什么，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用担心，以后走路我会小心的。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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