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回来

回来，回来


　　他是每天要吃拉条子的命，现在每天喝粥。他不想喝粥！可他无法抗拒。五十二岁的他平躺在病床上，鼻翼间横架着白色的塑料管，两个孔插在鼻腔里，氧气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他的体内。白色的被子盖在身体的半腰处，一条腿从被子的一侧探出来，病号服的裤脚处，斑驳的伤痕烙在小腿上，深浅不一，有些惊心，也有些霸气。

　　医生说他发烧了，当然，发烧是妻先感知到的。现在，妻正俯身专注地看着他的嘴，铝合金材质的汤勺再一次到嘴边了，他只好张开嘴，汤勺直接压着舌头，一大勺米粥没经咀嚼就进了肚子。 　　妻再一次把汤勺递过来了，他扭扭头，含糊地表示不喝了。床边围着四个女人，都在看着他。他看得见四个女人，却看不见米粥，他知道刚才喝下去的是大米粥，是他五十多岁的姐姐用炖了很久的鸡汤熬成的。可是，他真的不想喝粥！他想吃肉，吃炒的香香的菜，吃细细长长的拉条子，拉条子要拌上炒好的菜，汤汁要浓浓的挂在白面做的拉条子上。他渴望是自己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吃下去，

　　刚刚过去的下午四点钟，他吃的上一顿饭，依然是粥，是叫单（shan）的女子送来的，单送来了一大壶九阳豆浆机榨成的五谷杂粮粥，他喝了一小碗。他真想自己选择，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可以吃一碗干饭，最好就是拉条子，再就上一瓣蒜，他可以扎实地吃上一大碗。 　　你是六点过一点赶来的，带来的是保温壶里装的粥，饭盒里一份炒好的菜，还有一个小瓶子，瓶子里面是多半瓶醋，醋是用油炝了调料后熬成的醋卤子，因为他的妻说有人送来了酱好的牛肉，却没有调制好的汁子可以蘸着吃，所以你熬了些醋卤子，还特意捣了一些蒜泥最后添进去。 　　至于粥，你做的有些费劲，家里的榨汁机，你没有操作过，所以你也没有打算使用它。你要手工做，你先把两个核桃剥皮，用刀背将核桃压碎，三个红枣去了核，暗红色的果肉韧性好得很，你必须把果肉压实了，在案板上切碎，四五个桂圆剥了壳，一层薄薄的果实也同样压实了，再细密地切碎了，一把枸杞切碎，七八个花生用开水泡过，切碎，一小撮大米，一小撮糯米，几片片黄芪，也是数过了，算计着大约是合适的分量了，才把它们耐心地归置在一起，放在电饭锅里慢慢地熬。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熬一锅粥。几个小时过后，一锅浑然天成的粥熬成了。你很想喝一口这样的粥，可你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就全部倒进了保温壶，粥熬得刚刚好，刚好装满一整壶。 　　他的妻很抱歉地对你说：这样的粥，他不能喝。你不知道自己如此用心熬成的粥，他居然不能喝！是的，别说是拉条子，就连这样的粥，他都不能喝。因为，他的气管做了手术，任何有危险的杂质状的食物都不得食用，流质的食物也必须谨慎，万一那颗米粒不小心进了气管，是会出人命的。 　　是啊，出人命！而他刚从鬼门关回来。看过他的人感慨着万幸，接着鼓励他要好好配合治疗，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长，一定要好好活，因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因为活着才是王道。

　　大难不死的他在刚刚过去的秋天里历了一场劫。说是秋天，其实是秋末了，他在工作的岗位上，跌进了水渠里，跌进去的时候，造成了肋骨骨折，骨折后的肋骨又刺穿了肺，他被救起后，立刻被紧急送到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呼吸机从进了医院就被戴上了。这些情形都是你听说的，无法向他求证，也没有问他的妻。

　　至于他为什么好好地跌进了水渠，谁也说不清。毕竟那条路是他走了近十年的路，熟悉到走多少步和有几个弯，大白天的，他怎么会跌下去？他的妻说：一定是中邪了，或者就是见鬼了。 　　可他不是一个怕鬼的人。你清晰地记得，很多年前，你们一起招工进了那家工厂，他二十岁，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浑身都是力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三班倒的工作，他总在暗夜里进进出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

　　一起招工的同事里，他是第一个卖水果的人，第一个种蘑菇的人，第一个想开装潢公司的人。你的丈夫和他是同学，你们结婚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存折不经心地丢在你们的茶几上，说缺什么就买上吧。再后来，你们都下岗了，都离开了那个城市，再后来就慢慢地失散了。

　　再遇见就是在医院里了，他出事后，在所在的市医院观察了一段时间，终究不敢动手术，他被转院到了上一级城市的三甲医院。你和很多从前的同事都在这个城市里，你们在曾经工作的工友群里面知道了他的事。

　　你们多年没有见过了，再见面已是人到中年，青春就像白驹过隙，不可见，也找不见。他在病床上，望着你，只能够握住你的手，说不出清晰的一句话。大难不死的他，已经走出了险境，度过了一劫，未来会有后福等着他。 　　粥好喝吗？你一直回想他喝下去的那些粥，有一天你一定会问问他的。他会说还是拉条子吃得攒劲呢，还是说粥也不错，那就等着那一天吧，你会知道答案的。当然，你也有些小小的懊恼，为什么时间总是不够用，那天还是匆忙了些，居然没有喝上一口自己熬的粥，那样的粥，味道应该很不错，只是你不会再熬了。

　　冬天来了，他又一次转院了，再度回到来的那个城市的医院去了，他更喜欢那个小地方医院里的人情味，虽然设备简陋了些，资质少了些，技术差了些，但是住在熟悉的地方，离家近了，不只是方便了，心里也是舒坦的。

　　你偶尔会想起他，想起第三次去看他的那个晚上，你带了两根前一天夜里做好的酱大骨，知道他吃不成，可你想着，即使咽不下去，他只要吃到嘴里，哪怕只是咀嚼了一下，尝了一口味道，再吐出来也是好的，至少他尝了一口荤腥，也算是吃了肉吧。

　　医院的微波炉方便的很，酱大骨在里面转了几秒钟，就像刚出锅那般的新鲜和生动了，浓浓的酱汁满溢着，鲜亮的酱肉色饱满诱人。他的妻撕下了一块肉，他急切地吃进去慢慢地咀嚼着，他向他的妻示意假牙。我们都笑了，现在，我们开始听懂他的话了。 　　他的妻暂时地出去了，你趴在他病床的护栏上，他的身体终于可以侧着躺过来了，他慢慢地和你说话，你渐渐地可以明白他的话了。他说：我一直在好好地走路，没有胡思乱想，真的。那条路也走了好多年了，工作的岗位就在那儿，熟悉的很，出事的那天，我也和往常一样好好地走路，不知道为什么就眼前一黑，接着就掉进了水渠里。我真的在好好地走路，离开了工厂后，经历了太多的事，我怎么敢不好好地走路呢。

　　他的声音哽咽了，身体慢慢地蜷起来，他的头从枕头上滑下来，就在你的手肘处，你低着头看着他，他闭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大着舌头继续说：我吓坏了。真的，我真的很害怕，我睁着眼睛，恐惧就再也挡不住，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我就喊，可是我喊不出来，我就一直说，不停地说：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他哭了。眼泪顺着鼻梁跌下去，有一滴被鼻梁挡住了，就汪在眼窝处，亮晶晶的，像一颗珍珠，滚圆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