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挑担凉水去田坝
2020-12-14抒情散文西北狼
挑担凉水去田坝
西北狼立秋过后,还有三十个“秋老虎”。太阳明晃晃的,大马金刀地踞在半空中,把旺盛的肝火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把一片片的坡坎,田坝,全部烤得焦黄焦黄。本来青疙疙的稻谷,一烤,就烤熟了,熟得冒出了饭香,大片大片的饭香,在田坝里氤
挑担凉水去田坝
西北狼 立秋过后,还有三十个“秋老虎”。太阳明晃晃的,大马金刀地踞在半空中,把旺盛的肝火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把一片片的坡坎,田坝,全部烤得焦黄焦黄。本来青疙疙的稻谷,一烤,就烤熟了,熟得冒出了饭香,大片大片的饭香,在田坝里氤氲着。风一吹,远远的清凉山上的老和尚,闻到了,“啊——雀”连天地打喷嚏。老和尚撩起粗土布衣裳,擦掉鼻子眼里的液体物质,然后背着他褪色的黄包,再“啊——雀”连天地下山来,开始化缘。 老和尚的脚和点金石一样,他的脚步移到哪里,哪里的稻谷就迅速地黄了,黄得胜过庙里菩萨身上贴的金粉。老和尚一路眉开眼笑地走着,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四处都是金黄金黄的稻浪,一波一波地涌向遥远的南方。南方是所有的小河、溪沟汇入长江的地方,稻谷特有的饭香,和着老和尚清朗朗的“阿弥陀佛”,就一起流进了长江,再顺流而下,为两岸饥饿的鼻孔充饥。 好日子不会太过长久,“秋老虎”脾气不好,爱嫉妒,连着泄几天火就会把稻谷全部烤焦。或者,太阳旷课,太阳一旷课,雨水就来了,雨水一来,稻谷就泡汤了。这天到底会晴还是会落雨,天老爷的事情,谁搞得明白,烧香磕头也搞不明白。而一家人的望头,就在那几亩几分田里搁着,任谁也不敢麻痹大意,于是“秋老虎”刚一抬头,就赶紧磨亮了镰刀,准备着收稻谷去了。 年年收稻谷,我都是打个擦边球就交了差。父亲也不多说我,我是老五呢,我还在上小学呢。可是,我都快十四岁了,比我小好多的娃们都背着镰刀下田坝了,剩我一个人在晒谷场边的桑树上坐着,“嘘豁——”、“嘘豁——”地赶麻雀,这让我感到惭愧万分。父亲带着姐姐、哥哥,以及帮工的乡亲们,脚步咚咚地赶去了田坝,他们肩挑着箩筐,他们头顶着打谷桶,他们腰挎着镰刀,意气风发,神情昂扬,打仗一样,去了田坝。我羡慕得不得了,我说我也去我也去,我也要下田坝割谷子。父亲眼睛一瞪,你去起啥子作用,你都要到城里去读书了,还不快点儿看一下初中的课文。我小学刚毕业,成了乡里三十年来唯一考上设在城里的省重点中学的学生娃,成了父亲在乡亲们面前直着腰杆大声说话的资格,于是他免除了我的一切劳动任务,当然,提前学习初中课本除外。可是我辛辛苦苦上了六年学,年年放假都是被假期作业赶得浑身不痛快,好不容易熬到小学毕业,没有假期作业可做了,却没料到差点儿当上民办教师的父亲竟然越疱代俎。 割稻谷当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长时间躬着腰挥舞镰刀,腰会疼,手会起泡,由绿转黄的稻谷叶,也失去了青青翠翠的诗意,在脸上、手上一划一条血印子。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割稻谷。镰刀唰唰地挥舞,稻谷一片一片地倒下,温柔地倒下,然后那些饭香便会随着嗵嗵的打谷声,回到屋檐下,回到谷仓里,温暖我们一整年的生活。这是件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事情,想一想便要让人激动的,可是父亲却剥夺了我的权利,我坐晒谷场边的桑树上,神情沮丧。 这时我听到了呼喊声。风把呼喊声传得很远很远,那些声音从我面前飘过,尾巴一拐,便往天顶寨上攀爬。我伸出手去,捞了一把声音,放在鼻子前。我闻到了汗水,阳光,和干渴。于是我知道了,父亲他们这是口渴了,想喝水了。 我跳下树来,我找了一条最细最柔韧的扁担,担上那对木桶,我要给他们送水去。“秋老虎”逞威的日子,茶水不起作用,只有清凉清凉的井水,才对他们的胃口。门前的水井,汇的是稻田里的水,“秋老虎”一来,稻田干了,水井也跟着干了。只有“印子石”的水不干。“印子石”的水,又清又凉又甜,传说一个官老爷坐轿子经过,口渴了,下轿喝水,把官印忘在了井边的石头上。我就是要父亲他们喝上“印子石”的水呢,我要他们知老五挑的水都是好水呢,我要他们知道老五做什么事情都会往最好里做呢。在填升学志愿时,有四个选择,一是省重点,二是县重点,三是区中学,四是小学帽子班。我就报了省重点,我跟老师说我要考不上省重点我这一辈子都不要读书了。老师拗不过我。我就单单报了省重点。我走出老师的办公室后,老师偷偷地给我加报了个区中学,当然,老师的举动最终被证明没有意义。老师不知道啊,报志愿之前,我一个人跑去清凉山,找老和尚看过手相的。 一担凉水没有多重呢?最多八十斤。我挑着两桶水,晃悠晃悠,朝田坝走去。水在桶里调皮捣蛋,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倾,立场极不稳定。一些水玩笑开得大了,跳出桶沿,“滋”地一声响,就象煎油饼样,我知道,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左倾右倾分子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我怕它们集体暴动,于是摘了两片芋头叶子,右边一片,左边一片,于是它们只能在桶里叽叽咕咕,再也不能玩暴动游戏了。 可是我的肩膀开始疼痛起来。我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过了一会儿,还是疼。我把扁担从右肩换回左肩,左肩也疼。我左肩右肩,右肩左肩,来回不停地换,我左肩右肩,右肩左肩,一起疼痛,疼得我又“嘘豁嘘豁”的。我想停下歇一阵,我的肩膀疼得实在是受不住了,我想我宁愿去割稻谷也不应该来挑水的。割稻谷累了,可以直起腰杆大声侉气地说话,或者听别人说话,运气好时,可以听到男女之间的秘事,这时我的耳朵比驴耳朵还尖。可是我不是在割稻谷,我是在挑水呢,好累啊。这样想着,我就要停下来歇气了。 莫歇莫歇。这时我听到说话声。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穿着粗土布衣裳的老和尚朝我走过来,背着他褪色的黄包。我挑着水往边上打横一站。我说,老师父老师父,你走那么远化缘好辛苦,就在这里化缘也是一样的嘛。老和尚拍拍我的头,说,再远的路,一直走下去就走完了。我说老师父老师父,你喝我的水嘛,是“印子石”的凉水,好甜的。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要喝水的人在那边呢。老和尚一步一摇地走了,往天顶寨那个方向走了。 我挑着水,一鼓劲儿,紧走到田边。哦,凉水来了——,割稻谷的,打稻谷的,挑稻谷的,一起发出呼喊,然后争着用瓢舀水喝,清亮亮的凉水顺着嘴角往下泻,泻成两条白线。我又听到“滋滋”声响,是凉水和他们的身体发出的亲热的响声。那些被割倒的稻谷,也跟着发出焦灼的呼喊。 他们太能喝了,一担水,他们就这么你一瓢我一瓢地喝完了。喝完了他们才想起,老五还没喝水呢。于是他们笑着说,老五要到城里去读书,以后就喝城里的水,不喝农村的水了。 我笑笑,挑着两只空空的木桶往回走。不光是我,老和尚也没喝“印子石”的凉水呢。
西北狼 立秋过后,还有三十个“秋老虎”。太阳明晃晃的,大马金刀地踞在半空中,把旺盛的肝火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把一片片的坡坎,田坝,全部烤得焦黄焦黄。本来青疙疙的稻谷,一烤,就烤熟了,熟得冒出了饭香,大片大片的饭香,在田坝里氤氲着。风一吹,远远的清凉山上的老和尚,闻到了,“啊——雀”连天地打喷嚏。老和尚撩起粗土布衣裳,擦掉鼻子眼里的液体物质,然后背着他褪色的黄包,再“啊——雀”连天地下山来,开始化缘。 老和尚的脚和点金石一样,他的脚步移到哪里,哪里的稻谷就迅速地黄了,黄得胜过庙里菩萨身上贴的金粉。老和尚一路眉开眼笑地走着,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四处都是金黄金黄的稻浪,一波一波地涌向遥远的南方。南方是所有的小河、溪沟汇入长江的地方,稻谷特有的饭香,和着老和尚清朗朗的“阿弥陀佛”,就一起流进了长江,再顺流而下,为两岸饥饿的鼻孔充饥。 好日子不会太过长久,“秋老虎”脾气不好,爱嫉妒,连着泄几天火就会把稻谷全部烤焦。或者,太阳旷课,太阳一旷课,雨水就来了,雨水一来,稻谷就泡汤了。这天到底会晴还是会落雨,天老爷的事情,谁搞得明白,烧香磕头也搞不明白。而一家人的望头,就在那几亩几分田里搁着,任谁也不敢麻痹大意,于是“秋老虎”刚一抬头,就赶紧磨亮了镰刀,准备着收稻谷去了。 年年收稻谷,我都是打个擦边球就交了差。父亲也不多说我,我是老五呢,我还在上小学呢。可是,我都快十四岁了,比我小好多的娃们都背着镰刀下田坝了,剩我一个人在晒谷场边的桑树上坐着,“嘘豁——”、“嘘豁——”地赶麻雀,这让我感到惭愧万分。父亲带着姐姐、哥哥,以及帮工的乡亲们,脚步咚咚地赶去了田坝,他们肩挑着箩筐,他们头顶着打谷桶,他们腰挎着镰刀,意气风发,神情昂扬,打仗一样,去了田坝。我羡慕得不得了,我说我也去我也去,我也要下田坝割谷子。父亲眼睛一瞪,你去起啥子作用,你都要到城里去读书了,还不快点儿看一下初中的课文。我小学刚毕业,成了乡里三十年来唯一考上设在城里的省重点中学的学生娃,成了父亲在乡亲们面前直着腰杆大声说话的资格,于是他免除了我的一切劳动任务,当然,提前学习初中课本除外。可是我辛辛苦苦上了六年学,年年放假都是被假期作业赶得浑身不痛快,好不容易熬到小学毕业,没有假期作业可做了,却没料到差点儿当上民办教师的父亲竟然越疱代俎。 割稻谷当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长时间躬着腰挥舞镰刀,腰会疼,手会起泡,由绿转黄的稻谷叶,也失去了青青翠翠的诗意,在脸上、手上一划一条血印子。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割稻谷。镰刀唰唰地挥舞,稻谷一片一片地倒下,温柔地倒下,然后那些饭香便会随着嗵嗵的打谷声,回到屋檐下,回到谷仓里,温暖我们一整年的生活。这是件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事情,想一想便要让人激动的,可是父亲却剥夺了我的权利,我坐晒谷场边的桑树上,神情沮丧。 这时我听到了呼喊声。风把呼喊声传得很远很远,那些声音从我面前飘过,尾巴一拐,便往天顶寨上攀爬。我伸出手去,捞了一把声音,放在鼻子前。我闻到了汗水,阳光,和干渴。于是我知道了,父亲他们这是口渴了,想喝水了。 我跳下树来,我找了一条最细最柔韧的扁担,担上那对木桶,我要给他们送水去。“秋老虎”逞威的日子,茶水不起作用,只有清凉清凉的井水,才对他们的胃口。门前的水井,汇的是稻田里的水,“秋老虎”一来,稻田干了,水井也跟着干了。只有“印子石”的水不干。“印子石”的水,又清又凉又甜,传说一个官老爷坐轿子经过,口渴了,下轿喝水,把官印忘在了井边的石头上。我就是要父亲他们喝上“印子石”的水呢,我要他们知老五挑的水都是好水呢,我要他们知道老五做什么事情都会往最好里做呢。在填升学志愿时,有四个选择,一是省重点,二是县重点,三是区中学,四是小学帽子班。我就报了省重点,我跟老师说我要考不上省重点我这一辈子都不要读书了。老师拗不过我。我就单单报了省重点。我走出老师的办公室后,老师偷偷地给我加报了个区中学,当然,老师的举动最终被证明没有意义。老师不知道啊,报志愿之前,我一个人跑去清凉山,找老和尚看过手相的。 一担凉水没有多重呢?最多八十斤。我挑着两桶水,晃悠晃悠,朝田坝走去。水在桶里调皮捣蛋,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倾,立场极不稳定。一些水玩笑开得大了,跳出桶沿,“滋”地一声响,就象煎油饼样,我知道,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左倾右倾分子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我怕它们集体暴动,于是摘了两片芋头叶子,右边一片,左边一片,于是它们只能在桶里叽叽咕咕,再也不能玩暴动游戏了。 可是我的肩膀开始疼痛起来。我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过了一会儿,还是疼。我把扁担从右肩换回左肩,左肩也疼。我左肩右肩,右肩左肩,来回不停地换,我左肩右肩,右肩左肩,一起疼痛,疼得我又“嘘豁嘘豁”的。我想停下歇一阵,我的肩膀疼得实在是受不住了,我想我宁愿去割稻谷也不应该来挑水的。割稻谷累了,可以直起腰杆大声侉气地说话,或者听别人说话,运气好时,可以听到男女之间的秘事,这时我的耳朵比驴耳朵还尖。可是我不是在割稻谷,我是在挑水呢,好累啊。这样想着,我就要停下来歇气了。 莫歇莫歇。这时我听到说话声。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穿着粗土布衣裳的老和尚朝我走过来,背着他褪色的黄包。我挑着水往边上打横一站。我说,老师父老师父,你走那么远化缘好辛苦,就在这里化缘也是一样的嘛。老和尚拍拍我的头,说,再远的路,一直走下去就走完了。我说老师父老师父,你喝我的水嘛,是“印子石”的凉水,好甜的。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要喝水的人在那边呢。老和尚一步一摇地走了,往天顶寨那个方向走了。 我挑着水,一鼓劲儿,紧走到田边。哦,凉水来了——,割稻谷的,打稻谷的,挑稻谷的,一起发出呼喊,然后争着用瓢舀水喝,清亮亮的凉水顺着嘴角往下泻,泻成两条白线。我又听到“滋滋”声响,是凉水和他们的身体发出的亲热的响声。那些被割倒的稻谷,也跟着发出焦灼的呼喊。 他们太能喝了,一担水,他们就这么你一瓢我一瓢地喝完了。喝完了他们才想起,老五还没喝水呢。于是他们笑着说,老五要到城里去读书,以后就喝城里的水,不喝农村的水了。 我笑笑,挑着两只空空的木桶往回走。不光是我,老和尚也没喝“印子石”的凉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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