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沉迷在某个世界中,然后出来
2020-12-14叙事散文半树
对于下棋,我说的是中国象棋,我是没有什么印象学习过的,几乎是本能的东西,不需要学习。小的时候,我的玩具就是一摞的棋子,我会将那些棋子叠放在一起,向上,最后哗啦啦一声,所有的棋子就会摊落在一块马粪板做就的棋盘上,然后向四周滚动,旋转,停止。棋
对于下棋,我说的是中国象棋,我是没有什么印象学习过的,几乎是本能的东西,不需要学习。小的时候,我的玩具就是一摞的棋子,我会将那些棋子叠放在一起,向上,最后哗啦啦一声,所有的棋子就会摊落在一块马粪板做就的棋盘上,然后向四周滚动,旋转,停止。棋盘很大,棋子很小,它的大和小都在我的内心中,磨灭不了。我的童年就是如此,哗啦啦的声音持续不断。
我的父亲每天也如此,朝阳出来的时候,夕阳落下去的时候,晨曦,暮霭,他搬着那块已经黝黑的马粪板刻就的棋盘,端坐在街道或者大树下,背光,光线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路上的行人将他的身影踩过来,踏过去。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枯,风吹落树叶,纷纷扬扬,在空中打着转,飘飘荡荡就落在他的身上。有老人,有青年,还有孩子,路过的就来下一盘,咚咚作响,父亲敲击棋盘的声音震天,他像一个世外高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活在象棋的世界中。
父亲一直是一个淡漠的人,对任何事情和任何人。走路,他的眼光空荡荡的,你永远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任何人的招呼对于他来说都如空气一样。他走在路上,融在流动的风中,悄无声息。我曾经刻薄地说,父亲如果出家的话,一定会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因为的他的静,因为他的无语。但活在象棋的世界中的父亲不同。父亲在家里也会摊放下棋盘,央求我们兄弟们,下一盘,来下一盘,他的棋艺诡异,高深,我们都不是对手,最关键的是他在棋中所显示出的另外的一种风格,是一种搏杀。他嗜好杀戮,他爱好偷袭,他纠缠在一个角落,没完没了,他会痛击你,他可以缠死你,他磨死你,他让你发狂,然后他嘿嘿的狞笑着,像神,更似鬼。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儿子和侄子也搬着那块黝黑的马粪板刻就的棋盘在大声喊着,杀、杀、杀。我悄悄的在旁边观察,我发现,儿子确实会下棋,有招有式,镇定自若。我没有惊讶,并且一种莫名的情感涌上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宿命或者是一种血脉的流传,我弄不清楚的是,这到底是应该喜还是应该忧,因为我看见了家庭的和父亲的一种习性在延续,向后,向远处,然后潮水般掩埋了我的思绪。
常常有老人向我诉说父亲的怪异。春节是父亲最难过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家里的人声,亲戚的走动,大声的喧哗,焚烧纸钱的味道,点燃香烛的烟尘,这些在于父亲是灾难,逼使他逃离。老人就说,你父亲穿着新棉袄,躲在一户人家,而那家的主人没有亲戚,室内寂静,室外传来敲击棋盘的声音,最后演变成棉袄烧焦的味道,然后父亲满脸愁容,右手是一个纸袋子,装着棋子,左手是那块黝黑的棋盘,沮丧的回家的路上。他的新棉袄已经被对手的烟烧焦了一个大洞,他的脸色铁青,他混在花枝招展的女人群中,还有炫耀的青年,洋洋得意的老人中。是的,父亲在春节的时候,在人群中就是一个异类,一个完全和人隔离的异类。人们看见他,都低头,他的怪异和他与世界的隔膜都是可以发笑的理由,然后母亲的埋怨和我们兄弟的不可理解,最关键的是,这一切都使我们感到屈辱,这种屈辱很多年消弭不了。
我读阿城的《棋王》的时候,眼泪要下来,透过纸,我看见的是父亲的影子,沉默寡言,飘来飘去,这些影子在我的眼前,在我的周围。那个沉迷在纵横棋盘中的父亲,他可以在那上面施展他的才华,展现他的机智,释放他的激情,发泄他的渴望和他杀戮的需求。在现实生活中,这些都不能。沉迷棋盘中,在于他不是一种寄托,而是一种逃离。他逃离生活,逃离所有正常人看来最正常的人的交往,甚至对于他的孩子也一样。他一生这样过来。他每次和世界接触都是失败,对于他都是耻辱。
他晃晃荡荡走在路上,母亲给他说了千遍要购买的东西。然后,他就蹲在路边的棋摊上研究一个棋局,他的耳边毫无声音,他完全进入了他的棋的世界,他做出一个判断,他肯定行,然后他出了十元钱,他的心思绝对不是要去赢回百元钱,只是路边,有他的一个世界,他想融进去罢了。然后他输得一塌糊涂。回家,他不做声,独自坐在椅子上,我想,他在揣想不是他的输或者赢,失败对于他的意义在于和世界的任何接触,只要融入这个世界,他必定是失败的。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买过一本《上海象棋》,然后突然发现了那个曾经让父亲输得一塌糊涂的棋局。我看见很多的名家在摆棋,那根本是一个骗局,初看,你可以两步将死对方,而对方需要三步,实际上对方暗藏了一个杀机,他可以连续的将自己的兵献死,最后成为一个连将的局面,直至将死对方。这个骗局在于父亲是根本识别不了的,他的失败是肯定的,也是宿命的。这些在我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棋艺的问题,里面藏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很多,很深。
我写着父亲,写着沉迷在象棋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我想,我在解剖父亲,更是在解剖我自己。我常常一个人沉迷在一种情绪中,我会戴着耳机,一遍一遍,百遍,千遍听着同一首歌曲,我听到眼泪哗哗地下来,我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我听到天昏地暗,世界没有了,天空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我甚至会躺在地板上,周围像死一般寂静,而我也像死过去一样。更多的时候,我写点文字,对于成名成家我早就没有了奢望,写点什么东西在于我的意义也许也是一种逃离,一种宣泄,一种生命的需要。它可以使我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光这样流淌着,越来越来的追忆使我明白一个道理,我遗传了父亲的禀性,这不由我,这是宿命,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认命,毫无羞耻地认命,我的家族的遗传,血脉滚滚,汹涌澎湃,激荡着我的生命,我的父亲的禀性贯穿着这条血脉。我想弄清楚的是,我的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我的内心,沉迷在一个永远没有人可以窥视的世界,还是滚滚红尘?我躺在地板上的时候,我可以听到楼下传来的孩子的笑声,男男女女的吵闹,夜很深的时候,很静,我甚至可以听到撞击的声音,那来自身体的诡秘的撞击的声音,创造着生命,也创造着世界,然后我就陷入一种虚空,我陷入了绝望,我可以窥视父亲的内心吗?谁可以窥视我的内心?
那块黝黑的棋盘在去年秋天,从空中坠落,旋转着,直落而下,风托不起,眼泪追不回。父亲从楼上拉开窗,手里颤抖着,一颗棋子,两颗棋子,三颗棋子,他目光呆滞,机械地重复着,棋子灰黑色,已经早就脱离了油彩,向下而去,坠落在草地上,掩埋在绿色中。那片草地如此葱绿,甚至黑黝黝的放着绿光,随风起舞,摇曳不停。棋子撒完了,棋盘就向下,向下,覆盖在棋子下落的地方,遮掩了葱绿。那块棋盘遮掩了生命,也遮掩了父亲的世界,我知道,更大的苦难来了,我的父亲的世界消逝了,他的棋中的世界消逝,就是宣判了他的余生要沉浸在另外的一种苦难中,直到他的生命的终结。我的父亲怪异,我的父亲沉默寡言,我的父亲永远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然后上帝说,去吧,出来,看看这个世界。父亲在一次偶然的检查中,确诊得了白血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医治得了,没有人可以挽救他,我只能徒劳地看着他从我的视线中消逝,看着他从我的生命中消逝,父亲也必须从他的世界中出来,在他的生命剩余的时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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