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汪
2020-09-17叙事散文千年女妖
跟麻麻一样,爱上夜,做了一只月光下的汪。鬼魅的夜,妖娆的夜,甩不开斩不断的夜,扭着海海的小蛮腰,又款款地来了。夜风里有栀子花的浓香。也有化不开的苦味,像一锅熬了亿万年的药。看:后羿站在苍野之下,眸子水润润的,一波又一波,向天边延宕。手里的弓
跟麻麻一样,爱上夜,做了一只月光下的汪。鬼魅的夜,妖娆的夜,甩不开斩不断的夜,扭着海海的小蛮腰,又款款地来了。夜风里有栀子花的浓香。也有化不开的苦味,像一锅熬了亿万年的药。看:后羿站在苍野之下,眸子水润润的,一波又一波,向天边延宕。手里的弓射出一串串刺骨入髓箭,绵绵意,深深情,向嫦娥姐姐轻诉着衷曲。他动情地嘶吼:娥儿,你下来,求你了!嫦娥姐姐正抱着玉兔晨练,银闪闪的水袖,直直地甩了满地,俯下身来望着他:后郎,月亮拥抱不了太阳,忘了我吧!后羿颓然倒地,喃喃道:娥儿,你就那么喜欢碧海青天么?待“幽月箭”练成,非把广寒宫变成废墟不可,看你还往哪里去。嫦娥姐姐粉嘴一抿,狠狠心,回眸拂袖,找吴叔叔喝早茶去了。 天地间顿时银箭烁闪,亮瞎了魂灵的眼,我起身了。剪一丈水袖擦眼,把一缕晚风洗面,活动开四肢,仰起头定定地望向楼的对面——我的麻麻正坐在飘窗上。她的身后,有暖黄的灯光洇散开来。那于我,是倾城的月光。任窗外满城的灯火,她只专注于指尖的香烟袅袅地曼舞。两排长长的睫毛,挂着一笼烟雾,慵懒地渐飘渐远。每一个夜晚,都这样专情地看她,仿佛从来不曾分别。穿过纱帘,嗅着一屋子烟味儿,安然地躺在她的身边,直到从前…… 麻麻喜欢夏天的夜晚。特别是月光冲洗出来的夏夜。麻麻喜欢在阳光下酝酿月色之清韵,以添夜里吃酒的意兴。太阳的辉光敛尽,她起身。听麻麻讲过的,夜里出门不用化妆,一样能让交通拥堵。人见多了,妖怪就成了稀缺品种。也是,“伪装”最难卸,脸抹上厚厚的“膏灰”,点都不爽气。特别爱麻麻那张366度无死角的素面清颜。麻麻不会做饭,但很用心地给我们烹制美食。待我们用膳完毕,她才开始筹谋自己的吃食,一般以叫外卖为主,下楼买熟食为辅。夜被月光煲得熟了,嫦娥姐姐的早茶也喝毕。我们一家子坐在露台上,看嫦娥姐姐撒开银色的丝线,绣着那件永远也绣不完的“月影纱”。心情不好的时候,形状也走样,像被我啃过。好在嫦娥姐姐的情绪起伏不大,银丝时常均匀绕地,薄薄地覆了满屋。 麻麻不开灯,跟我们一同享受月光的濯洗。麻麻的背影嵌在墙面上,细胳膊小腿的,头一直昂着,忽而左,忽而右,那幅剪影就生动起来。亮光包容着暗影,像一部黑白片,调动起夜的神秘,让我生出一种非现实感。月影里的麻麻晕透出别样的超脱味,她是真实的,又超越了真实,令我恍惚。大大的月亮装在麻麻小小的红酒杯里。酒香被夜风攫取,夜便酥软了。喝掉一个酒,燃上一支烟。酒,被麻麻豪情地干掉。下一秒相忘于江湖的时刻,她一定会记得——酒穿肠而过的温度。坐在麻麻的剪影里,丑儿的眼睛在向我扫描,丑得伤心傻呆呆地等宵夜。夜的汤锅已被地气吸干,嫦娥姐姐也困了,收起丝线。月亮不见了。麻麻放下酒杯拥抱我们:宝贝们,吃宵夜了。其实很想说:这是早餐好不好。但我清楚,麻麻永远是对的。吃过苹果和脆皮蛋糕,她俏皮地拍拍我们的脑袋:宝贝们,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散会。各回各窝。 日子经不住提醒,坟头上已经垒起一幢高楼。每晚,仍习惯于回窝去挺尸,这里的环境差强汪意。人类越来越缺乏想象力,树一排,草一堆,花一丛,水一弯,就冠以原生态。汪,汪汪汪:高仿,高仿,坚决抵制高仿!还我青草碧连天,还我河水泠泠响!依然舍不得离开,两年前麻麻将我葬在这里,自有一番深意——站在窗边能看到我。以前这里是一片旷阔的草地,还有一条小河。没有探究过河水从哪里来,总之它们的歌声很欢畅。湍急时溅起老高,白亮亮的,像我踢土扬尘时漫飘的被毛,蓬蓬地撒欢,美飞了。青草越窜越高,野花也来凑热闹。远远望去,好像土地公公开的染坊,请来春夏秋冬四位姑娘做掌柜兼伙计。要数春姑娘的手艺精到,染出来的颜色最是鲜亮,翠滴滴,红艳艳,黄娇娇,白里透出粉,粉里还印着蓝。脑子笨,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还原那些靓色。秋姑娘也厉害,垒起风灶,架上大锅,“坯布”经过泡染、过滤、拧绞、晾晒,最后铺开的就是金灿灿一片。挺钟意这颜色,很贵气。当初麻麻相中这里的环境才买了房子。那时候,我也认为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换了地方住,麻麻的心境也变了,自学了人生的必修课——如何享受孤独。麻麻是个聪慧的女子,玩什么都挺帅,即使只会煮方便面,也必定是色香味俱佳。绿的青菜,酥黄的煎蛋,再浇上一层红得发亮的油泼辣子,哇,不能再说,涎水卡住了喉咙。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买房子那一年,麻麻真是穷得骨头都在炸响。有天夜里,煮好一碗泡面,哪曾想,被小强先下手了。那时刻我就趴在厨房门口,目睹了小强偷窥、觊觎那碗面的全过程。小强同志犯了一个概念性的错误,以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是说它。哎哟,神气得不行,打扮得溜光水滑,真是够了。曾经警告过它,也想过将它就地正法。怎奈这家伙身子太滑溜,从我的脚趾间一穿而过,几次抓捕行动均未果。那天夜里,它鬼祟祟地攀爬上麻麻的碗沿,咚一声,没来得及转体720度,以最恶俗的动作栽进碗里。麻麻正哼着小曲儿煎蛋,没有提醒她。检查过橱柜,除去给我们买的牛肉罐头,就剩这一碗泡面。麻麻端着碗坐在电脑前开吃,几次想阻止,又不落忍。吃到一半,终于看到了那腌臜东西。以为会听到一声尖叫,哦,NO!麻麻竟然对小强好言相劝:小强,强哥!你妈喊你回去吃饭了。听话哦,乖嘛,阿姨就这点吃头了,以后有机会请你吃大餐哈。麻麻打算将小强从碗里请出来。总算逮着机会,谁让它调戏我好几天。伸出巨爪,啪一声,将它死死地按在麻麻的筷头上。小强当即被我处决,麻麻的碗也被我打翻,汤汁流了满桌。 看吧,我总是一本正经地做错事。那夜,没有赏月,麻麻擦地、清洗桌面和键盘。嫦娥姐姐似被面香引出了馋虫,早早地去到西山吃宵夜。第二天傍晚一睁眼,不得了,电视遥控器被丑得伤心当作了磨牙棒,嚼得稀烂。这个砍脑壳滴,麻麻为了买电视机,已经快瘦成一碗清汤面,这下可好,又要说票子。以为麻麻会发火,静静地趴在餐桌下不敢动。毕竟伤心是我生的,没把她教育好,难辞其咎。丑儿也垂下脑袋,等候麻麻的训斥。只有丑得伤心跟没事汪似的,又开始在墙上作画,貌似很有艺术基因的样子。麻麻站在客厅中央,看一眼哀凄凄的遥控器,又迅疾地扫视爪痕遍布的墙面,笑了:我的宝贝们,怎么还没把砖头刨出来,看来你们跟麻麻一样,功力不够,还得继续修炼啊。牙一定要磨的,等麻麻有钱了,买几打遥控器给伤心慢慢磨。墙纸咱贴上几百层,宝贝们自己学着擦屁股。嗯,都挺乖。没事了,散了散了,麻麻给你们做饭去。 那一阵,麻麻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有了房子还得添置家具家电啊。麻麻太忙了,根本没时间上班,也不喜欢上班,这绝对不是懒,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麻麻是个被宠坏的女人。所以,只能吃老本。听到她肚子叫得咕咕响,还在床上硬挺。我知道,她是节约一顿算一顿。除去我们一家子,小区里的流浪汪小黑和小黄都指着她照顾。麻麻的眼神越来越差,有一天夜里去给他们送饭时摔了好大一跤,脚肿得乌青。第二天夜里,照旧一瘸一拐地给他们送饭。有时候也觉得麻麻挺幼稚,没能将小黑和小黄带回家,竟然要带他们去做绝育手术。她总说不能让他们的孩子继续流浪。那两个家伙一见麻麻拿了牵引绳,一晃就没影了。其实很想告诉麻麻,人有人命,汪有汪运,不是每一条流浪汪都叫丑儿,不是每一条流浪汪都有丑儿的灵气和运气。明白麻麻心里的烦忧,只恨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事。真是不中用的汪,沐浴着月光,却没能积养些灵性。 想狠狠扇自己,打小就有“公主病”,长大后更是耽于享乐,本为汪身,硬是活成了猪命。身体里的营养过剩,十岁还在发情,丑儿整天围着我转悠,公然在麻麻眼皮底下跟我调情。麻麻数次警告他:丑儿,你这是在犯罪,知道吗?多儿姐姐年岁已高,不能再生宝宝了。唉,只怪自己不能理解麻麻的苦心,也没能把持住,时不时还对丑儿飞去甜腻的眼风。麻麻看到后会给我做思想工作:多多,你是姐姐,要起好表率作用,要自律自己的行为,不能帮着弟弟营造“犯罪”氛围。很羞愧,没抵挡住丑儿强劲的攻势。那是个春天,麻麻身患重病必须要做手术。担心住进医院没人照顾我们,麻麻执意不去。为此,还跟姨妈大吵一架。得知消息的若儿阿姨特意从长沙赶来照顾我们,麻麻才放心住进医院。这就让我和丑儿钻了空子。若儿阿姨每天下午要去医院陪麻麻说说话,她一走,我们就赢得了充足的犯罪时间和空间。 麻麻从医院回来那天,一进门就在我们的“作案现场”嗅了许久,麻麻属汪,鼻子特别灵。若儿阿姨拍着胸口保证:多多和丑儿乖得很,两个人相亲相爱,每晚挨在一起睡,但绝对没有那个。麻麻嗯一声表示相信,那时她身虚体弱,没再多问。夏初,我的肚子藏不住了,麻麻就说:多多,你该减肥了。减肥是一种生活态度,知道不。喉咙里叽叽咕咕哼几声,没办法解释。一天夜里,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打转,麻麻以为我病了,打了好几通电话,所幸医院都已歇业。我心里清楚这是要生了。在屋里转了几个小时,麻麻陪着我转。嫦娥姐姐也被绕晕,收拾好银线笸箩,跟晨曦交接过天光之门的钥匙,宵夜也没吃就睡下了。麻麻确实聪明,比嫦娥姐姐经得住转,但见她脚一跺,将丑儿拉到跟前:说,你是不是得手了?丑儿支吾半天不敢作答。天放亮时,麻麻已经准备好给我接生的所有东西。 丑得伤心落地时,我看到丑儿眼里闪过一丝疑色,再低头一瞧,妈呀,吓死多宝了。丑儿一身棕色毛,我是纯白,这黑漆麻乌的肉团简直像极了对门刘大爷家里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这……这……天意弄汪啊!伸出舌头舔一舔,确认过气味,没毛病,一家人。心松快下来。米已成粥,煮得焦糊。麻麻也无奈,只是对着我和丑儿大叫:天哪!你们俩是去非洲过的“组织生活”吗?为了那点破事,家里又多一张嘴,给麻麻添乱了,对不起!关于和丑儿那段姐弟恋,上次他已经详尽地叙述过,此处不赘述。伤心越长越伤心,跟丑儿一样,丑得有盐有味。她活泼好动,警惕性极高,给麻麻解解闷逗逗趣,还是一个不错的警卫员。如今想来,心下里倒也是一种安慰。 我体积大且重。下葬那天,麻麻请人把我抬下去。前面说过的,当时那里环境好,也见过有人将离去的汪埋冢于此。那天麻麻察看了很长时间的地形,决意把我葬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处。有不少人经过,瞻仰了我的遗容,颇为惋惜。约莫是这些话“这么漂亮的狗狗,毛色真好,可惜了。”“现在很难见到这样的巨型贵宾了,唉!”麻麻那时在给我寻窝,她力求精准,方向绝对不能有偏差。就有人问麻麻:“你是不是主人啊,怎么一点都不悲伤,走来走去地搞哪样。”麻麻回一句:“都要走,眼泪都是走过场。”坚决附议麻麻此话!哭,是最下等的送别。能够让人看到的悲伤,矫情了,不是真正的悲伤。不再搭理他们,麻麻蹲下身来为我裹上那张我最喜欢的花格子床单,抚弄我依旧柔软的被毛。她慢慢地起身,拿起借来的锄头,一锄,又一锄地给我开辟另一个窝。 “慧多多,娇的的。天付与、教谁怜惜。除非我、偎著抱著,更有何人消得。”麻麻念着这首古人的词,又望望对面楼的窗口,一点一点地将我抱进新窝窝,又一层一层地用土盖住我。末了,麻麻将土抚平,站在坟头边抽烟,自顾自地说话:臭多多,你听着。麻麻不会哭,眼泪一落地就碎了,被蒸发了,轻飘得很。你陪伴麻麻十几年,那些时光,跟你的体重一样,死沉死沉的。 每个月圆之夜,都回来看看麻麻、丑儿和伤心。麻麻现在勤快了,学会了煲汤,还把家里拾掇得齐齐整整很有格调,不仅有一屋子烟味儿,还新添了一丝烟火味儿,挺好!为麻麻点赞!一个女人过日子不容易,虽然她总说是自己作的,但我懂她,一个风一样的女子,是不受任何束缚的。她的身上有伪装的坚强,也有坚强地伪装。前者给别人,后者留给自己。很少见她流泪。时间一长,泪腺失去了应有的功能。遇到下雨天她会出去走走,当然不带伞。当五官被热辣的泪水挤压得变形的时候,她便躲进“夜”里。那里,混淌着一股杂色斑驳、漂游不定的漩涡,将她慢慢托起,又落下。身体在轻盈与滞重间沉浮,思绪在追忆与盼寻间腾挪。很多往事已然陈迹依稀,影消形散,徘徊于记忆的时空之外。 我知道,很多未知的以后,在麻麻的心里渐渐地鼓荡,她在等待一个燃点,砰砰地炸开。麻麻成熟了,她让自己的心回归到最原始的自然状态,将零散的生命碎片重新整合。不知是谁说过:世界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食物拼盘。我们每天都在马不停蹄地大吃大喝,却忘记了花费时间来消化吸收。孤独是最好的消化工具,所以,没有什么能比孤独更滋养一个人了。看出来了,麻麻在慢慢地消化吸收。除了有“公主病”,我还是一只喜欢喊口号的汪:麻麻,雄起!麻麻,加油!生活给予你的回报必将是一轮月挂碧空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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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12 18:19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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