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原创]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2020-12-14叙事散文半树
村口的那棵大柳树,在我出生前和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已经早就苍老。它有暗褐色皴裂的皮,还有些细叶,在嫩的枝条上随风摇曳;一个壮汉环抱不了的枝干上枯朽的空洞漠然看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远方伸展。我一直想象父亲是从大柳树走出村庄的,他的背包里肯定塞着一
  村口的那棵大柳树,在我出生前和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已经早就苍老。它有暗褐色皴裂的皮,还有些细叶,在嫩的枝条上随风摇曳;一个壮汉环抱不了的枝干上枯朽的空洞漠然看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远方伸展。我一直想象父亲是从大柳树走出村庄的,他的背包里肯定塞着一双布鞋和两件布衫,奶奶看着他的背影向远方淡远,消逝。奶奶肯定也没有眼泪,送走了父亲,她会长吁一口气,感到一种解脱。她有六个儿子,父亲排行老四,她肯定也已经开始盘算剩下的两个儿子要远行的路。但这只是我的想象,我知道,事实也许不是如此,因为家就在胶济铁路边上,轰隆隆的火车声一直响彻在我童年的耳边,我的想象只是要确定一个事实,我想,父亲的背影在我的目光中是渐行渐远的,我是如此无奈,看见这背影越来越淡,我徒劳的想做点什么,但这些想法和努力就像我的手要抓住空气一样,我的手攥的越紧,疼痛的袭击反馈的越清晰。   村口的那棵大柳树给了我持久的记忆,这些记忆就像骨节一样盘缠我的身体和内心中。我自小就站在那棵苍老的大柳树下,等着父亲来牵我的手,他领我回家。父亲满身粉笔沫,这些白色的颗粒轻覆在他的身上,遮盖不住他陈旧的衣衫。他是老师,他是清苦,他是寒酸,他是毫无地位,他微薄的薪水养活一家人吃力很多。我跟着父亲回家,看着他身上被风吹散的粉笔的尘,在亮光中漂浮,四散,周围是已经毕业的曾经的孩子的起哄声,我感到了自卑,我低着头走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身后总有他曾经的学生哧哧的笑声,因为了父亲出名的木讷,还是父亲的不谙世事?   我这样跟着父亲走,看着父亲的背影,一天天走过,一天天远离这个背影,最后,父亲的背影在某天,在我现在根本记忆不起的一天,消逝在我的视线中,因为我的渐渐长大,因为我沿着大柳树下的那条大路走向远方。而我离开那棵大柳树的时候,身后是父亲的目光,那目光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怜爱,很长,很悠远,一生不散。   追溯父亲再早教过的学生,他们不起哄,看着曾经老师的身影,扭头、低头,但也没有一声招呼给父亲。老柳树下是村庄的繁华地带,这里有地摊,有菜摊,修鞋的,乞讨的,看热闹的,打架的,无赖,地皮,老人,孩子,所有的人走来走去,我也走来走去的经过这里。我在这里修我的破旧的自行车,满脸污垢的师傅看了看我,问,多大了?我说十六了。师傅笑了笑看着我,沉思一会儿,像忆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一样,他说,哦,哦,你父亲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外教学了,已经是老师了。他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是老师了。我回家问父亲,父亲点点头,然后大笑。父亲给我勾画了一个场景,院子里,也是一个父亲向一个孩子怒吼,说,好好学习,不好好学习以后怎么办?父亲经过这里,听到那个也是父亲的怒吼,接了一句,说,我记得你父亲曾经也是这样教训你的。那个曾经就是父亲的学生出门,嘿嘿地笑,说,就是不知道我的孙子,老师你是否可以教他了。我无语,我听出了一股岁月的沧桑在父亲的口吻中,我看到了笑声中,父亲的眼里有一丝惊恐的神色快速的闪现,然后消逝。   很多次父亲是说起他在五莲教书的事情的。那个时候他年龄小,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喊他先生。他说,那里水土好,天天吃南瓜,早晨喝南瓜粥,中午吃南瓜卷,晚上吃南瓜干。在儿时的我听来,那真是人间盛宴,我的眼前就出现黄色的南瓜,还有南瓜咝咝细腻的肉膘,我的耳边就听到津津有味的咀嚼声,还有孩子伴着年轻的父亲的爽朗的笑声。只是父亲的眼睛看着村口的大路,那条大路曾经有父亲远行的背影,也有过归乡父亲的声声呼唤,他喊一声娘,我回来了,但奶奶愁眉苦脸,奶奶看着归乡的父亲,已经在想着要准备一间瓦房了,因为父亲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归乡的父亲感受不到家的温暖,他很孤独,然后他沉默,也寡言,开始了一生的木讷和不未人知的焦虑。是的,我后来知道,这是父亲骨子里面的东西,从他小的时候,割草,上学,永远的一个人走路,他没有母亲的关爱,更没有父亲的呵护,他的兄弟太多了,多到让他感到彻骨得冷,彻骨得寒,他一生孤独,他几乎一生没有过一个朋友,然后就是焦虑,内心永远焦虑。他苦,他悲,我总感觉他是一个悲剧的人物。他的孤独和焦虑的缘由像疯长得野草一样,随着那条岁月河流的远去,越发伸展,茂密,让任何人偷窥不了,我的母亲以及我的哥哥,我的弟弟还有我都不能,这甚至在他的晚年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是在前年到过的五莲,也就是父亲教学过的地方。我不是去教书,而是去吃,去乐,去游玩。那里有莲山二十八峰,还有依托山体自然形貌精雕而成的巨型佛像。同行的人到了旅馆,开始吵,开始闹,他们都喊饭菜寒酸,酒自然也差,没有了兴致,纷纷外出,自寻饭店酒馆。我突兀地想起了父亲,我寻着旅馆的餐厅,找到厨师,他们对我诚惶诚恐,因为来了这样一个大的消费集团,为他们的旅馆贡献了不少的利润和钱财。我说,我特别想喝一碗南瓜粥,再吃点煮熟的南瓜干。他们看着我,惊讶万分,后来还是间隔了很长的时间弄来。我端到自己的房间,细细品尝起来。淡,无味,我难以下咽。一阵悲凄的情绪突然就袭击了我。我的眼泪滴落下来,我的年轻的父亲,那么青春,昂扬,他在一个山村这样吃了一年又一年。父亲多次说起,那是他最难以忘怀的岁月,他一定在山路上唱过歌谣,一路狂喊,他也一定和乡亲一起睡土炕,喝凉水,但他们都彻夜不眠,因为了淳朴的民风和因为了青春的激扬。隔日,盘行在五莲山路上,看见那座佛像,天然座就在山峦上,我对佛拜了又拜,我拜佛,没有自己的祈求,我祈求的是父亲的晚年再也不要有焦虑,有不安,我祈求父亲心静、平安,可是,佛没有听到我的祈求,佛已经看见了更大的苦难还在等待着父亲。在佛前,穿透了山林,超越了峰峦,我还看见了过去岁月中父亲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的亲见,父亲流下的泪水浸润了我的内心,我从此知道,我的父亲是一名老师,一名没有任何官职,连一个教务长之类都没有当成的普通的老师,这名普通的老师的泪水竟然也可以撼动人心,从孩子到老人。   父亲流下泪水是在病床前。他体弱多病,全家也都习惯。医院靠近家,很简陋,永远是昏黄的灯光和吵闹的人声。父亲闭着眼不做声,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他寡言少语,面对自己的孩子和整个世界都一样。夜黑下来,病房的门被撞开,哗啦啦一群孩子进来,吵闹和欢笑声掀翻了屋顶。在我如今想起,那群孩子是清明草原上的一群飞舞的蝴蝶,自由的歌唱着,从外,从空中飞进暗黑的病房,任昏暗的灯光也遮掩不了他们新鲜的光彩。他们都喊着老师、老师,左一声老师,右一声老师,前边是喊老师的声音,后边还是喊老师的声音,声声都祝愿老师早日康复。他们的手里都擎着一个大大的信封,信封里面盛着七彩的图画,写着稚嫩的话语,也无非是祝愿,希望等等。父亲看着那些大信封,口里突然喋喋不休起来,他不停地说,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去,这么多的信封啊,怎么还要糊这么大的信封呢?送走了孩子,我回头,一圈圈光晕罩着父亲,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泪水大颗大颗流下了,滴落在五颜六色的信封上,周围是唏嘘不已的病友,有孩子,有老人,男的,女的,他们都感动。   最近,我常常不愿意说话,我孤独,沉默,任何人看不透我的脸色,那永远平静如水。这使我想起父亲,我遗传了父亲的禀性,平静如水的颜面下,我有一种恐慌,还有深深的焦虑,这恐慌和焦虑像翻天的浪涛一样,击打着我甚至撕扯着我,我甚至想象,我的身体终究有一天会四分五裂,我知道,也许我终究也会像父亲一样变成一个木讷,和世界和喧嚣的生活隔离的异类,这来自我的骨髓,来自我的父亲。但有一点不同,我的哥哥,弟弟和我一样,我们都能在短时间占据一个领导的位置,哥哥没有什么文化,竟然可以当上厂长,弟弟也一样,我也可以一年一跳,就慢慢地处在一个位置上,很多的人见到后,笑容在我看来别扭,拘谨,这一切都非我所愿。我的父亲,可是一生连一个教务长之类都没有当上,不但没有当上,他还和曾经的校长发生了一场战争。   生活的穷困摧毁了父亲的一些本性,他本是淡漠的人,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但在那个岁月,父亲已经短视,唯一的一次工资调整,在父亲看来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有了那十几块钱,他也许可以沉迷在车、马、兵的世界中,他是一个棋迷,痴迷下象棋,可以混天地暗连下三天三夜;那十几块钱还可以使他躲避母亲每日每夜的唠叨和责怪,那些唠叨和责怪早就让他屈服,他也许知道,他无能,他不谙世事,他亏对家人。学校涨工资的名单根本没有他,他屈辱极了,眼睛发红,他有很多的资本可以炫耀,他教的学生成绩最好,他教的班级,升学率最高。夜里,灯光下,他戳着稿纸,他竟然没有忘记用稿纸来控诉他的不满,我想象,那纸上字字是他的血,是他的愤怒,是他的无助。信一封封发出去了,毫无音信,他再写,再发。那是一段黯淡的时光,家里死一般寂静,母亲停止了唠叨,半年后,母亲害怕了,因为父亲的眼光直直,无神,他的形容似鬼一样。在学校,根本就没有人来关心他,他本就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也没有,他和校长对抗的结果,使所有的人远离他,他们唯恐躲避不及,父亲就是瘟神,一个校长的权利竟然可以至高无上,也竟然可以使父亲丧失理智,我还想说的是,可以使所有看起来像人的老师变成鬼。仲秋节的前一天,校长来了,提着一盒月饼,不说话,放在父亲的面前。父亲一眼没有看校长,手挥动了一下,那盒月饼飞出了屋门。立时,校长的脸成了酱紫色,他扭头走,说了几句话,底气也不足,他说,你别告了,我来告诉你,教育局专门下来一个名额,指名给你了,我也不容易啊。他的这句话,在很多年后,被父亲替换了,父亲替换成,你也不容易,校长啊。那是在校长的追悼会上,父亲眼泪横飞,悲怆难抑,告状,告校长给了他内心沉痛的打击,在他的晚年,更大的苦难来临的时候,他也曾经悲愤地说,他做错了事情,他该受到惩罚。我可怜的父亲,他的骨子里铺天盖地的孤独、焦虑也遮盖不了他的善良,像一个孩子一样,发自本性和纯真的善良。母亲从来不愿意提起这段往事,母亲只淡淡地解释给哥哥听,父亲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正巧调到了教育局,父亲的名额就是这个学生拔下来的,而校长的家属都来自农村,生活更是穷困,校长自己给自己涨了两级工资。   如此沉寂,我们家里听不到父亲的声音,父亲永远端坐在椅子上,斜躺在床上,他永远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上,他更是和这个世界隔离了。他退休了,无所事事,楼下有一块空地,他端详了几天,然后扎入了那块空地,然后他竟然种植出了不少的新鲜蔬菜,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因为我自小从来不知道父亲除了教书和下棋,还会做什么事情。然后,一次下班,我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菜摊,喧闹不堪,大家都在笑,我好奇,挤进去,我看见,一个老人,已经白发了,守着几个大头菜,菜前有一张宣纸,娟秀的字体,上面介绍着自己种植的大头菜的优点,没有施用农药,新鲜,价钱便宜等等,而那个老人就是我的父亲。他好像很快乐的样子,笑呵呵的,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购买。我的脸突然红涨起来,我用手飞快的拾起那张宣纸,我说,你在干什么啊?这么多的人在看着你啊。我忘记不了父亲的眼光,那是一种惧怕,内疚,他不正眼看我,然后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手脚并用飞快的拾掇起菜摊,跟在我的身后回家,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一样,不过,那个时候,是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回家。我走在前面,眼睛开始湿润,我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我也清楚地知道,父亲的目光是惧怕是内疚,我长叹了一声,上帝啊,这多残忍,我的父亲,有一天,他竟然惧怕他自己的儿子。   父亲不再去伺弄那块楼下的空地了。我的心里很疼,母亲晚年开始了呵护父亲,她清楚地知道父亲的孤独,母亲发火了,不过她的发火是眼泪,她说,你们是否感觉你们的父亲给你们丢了脸,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啊,一块空地,他去种点蔬菜,这多好啊,你们要你们的父亲就这样永远坐在家里沉默寡言吗?但父亲不语,所有的道歉和鼓励他都没有回头。他每天早晨手里领着孙子去幼儿园,我每天早晨站在楼上的窗户上看着他的背影,风中传来父亲的声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空中传来儿子稚嫩的声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我的眼光追随着父亲的背影,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想抓住他的背影,但背影淡远了,消逝了,我的悔恨终于上来,我的泪水也终于下来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