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三爷来访
2020-12-14抒情散文沙爽
三爷的来访没有任何征兆。我想这二十多年了,三爷是怎样找到我的呢?或者我是怎样从越来越稀薄和遥远的童年的记忆里找出了三爷?虽然梦是一个最经常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件的地方,醒来后我还是默然出神了半晌。我记得梦里三爷什么也没有对我说,甚至不曾向我看
三爷的来访没有任何征兆。我想这二十多年了,三爷是怎样找到我的呢?或者我是怎样从越来越稀薄和遥远的童年的记忆里找出了三爷?
虽然梦是一个最经常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件的地方,醒来后我还是默然出神了半晌。我记得梦里三爷什么也没有对我说,甚至不曾向我看上一眼,这和二十多年以前的情形一模一样。三爷就这么背着手,山羊胡一抖一抖,沿着我的梦境踱了一圈,走了。
这件事多少透出几分古怪。但我相信这世上所有怪事的背后都存在一个客观的理由。所以闲下来我就想,三爷的突然造访究竟要向我暗示些什么。
我记得外祖父去世后,有一天母亲突然说她梦见外祖父在庭院里锄草,母亲便说:“爸,你把脸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看看你。”外祖父缓缓回过头来,脸容清癯如昔。我闻言泪如雨下。离别三年,外祖父竟一次也不曾自我梦中经过。同是安居在故乡的山上,来的却只有三爷。
三爷生前与我家比邻而居,中间隔一条两米宽的乡村小路。但三爷家的院墙比我家的高出许多,而且我家的院墙外围错落着一溜白杨和刺槐,三爷家的墙外却只长很矮的草。与此恰成对照,三爷的四个儿子——从二大伯到五叔——从家乡一直铺排到城里,全不似我父亲一枝独秀的寥落景象。有一度我疑心乡下的院墙与人丁间存在某种神秘而辩证的内在联系,但这并不妨碍我唯物主义的信仰。
三爷住的厢房里终年漂浮着黑色的药气。那种黑是有质量的,沉重且粘稠。三爷的咳嗽声就自黑暗处传出,像有谁在用铁棍敲空罐头瓶上的铁盖,金属的光芒后面拖曳着空洞而脆薄的回声。
成年后我才想起这其实是死亡的颜色和声响,以此来解释我何以惧怕三爷和三爷居住的厢房。
不咳嗽的时候三爷也出来走走,青布棉袄的大襟上闪着清洁而严肃的光。三爷从来不像村里别的老头儿一样,在开花棉袄上系一根破草绳。三爷的整洁陌生而怪异,这也是我敬畏三爷的原因之一。
一旦三爷庭院里鼎沸的人声越过两座院墙叩响我家的窗门,我就知道是二大伯从城里回来了。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没有大大伯而只有二大伯,我猜测这里面隐藏着一个伤感的故事,像我的童年夭折的亲姑姑一样的不能触碰的故事,在三爷三奶的生命里隐隐作痛。
我喜欢二大伯没有缘由。二大伯长得像三奶,脸盘方方正正,络腮胡刮得发青。在城里做军医的二大伯,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腰间的手枪威风无比。那副黑色的手枪套在一个乡下孩子的眼里,盛载了一切美好、神圣和神秘的生活,遥远而又亲切。有一次我正猫在大人腿边偷窥那支手枪,听得二大伯取下听诊器响亮地说:“心脏病!”而后仰首爆出一腔朗笑。周围的大人也都跟着嘻嘻哈哈地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莫名其妙地牢牢记在心里。
如是春节,三爷家的人就更多。一边是有病求诊的乡亲,一边是求三爷写对联的人群。依稀记得有谁说过三爷是很读过几年私塾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听一听三爷给他的孙子起的名字就知道了——郑楷。许多年后我才惊觉这珠联璧合姓名如此意深境远。 有一天无意中听见祖父和祖母说起三爷。说三爷老了,上山去给祖宗烧纸走到半路再也走不动,只得就地划个圈儿把纸烧了。这件事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被多次重复提及,村人仿效的结果是无形中减少了山火的发生概率,这使我更加坚信三爷的确是我们那一方水土上有威望的人物。 烧纸事件后没多久三爷真的“老”了。那一年我四岁光景,拥有一套区别于其他孩童的记忆系统。我记得三爷的红漆棺木头东脚西地停放在院门前,入夜以后,明亮的白炽灯引来那么多蚱蜢。我随手抓了一只,想起有小伙伴说蚱蜢是死人的魂儿变的,就舒开手让它飞走。我慢慢退回到自家门口,看三爷的魂灵在灯下舞出无数条亚光的弧。 三爷隔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造访在我的记忆上蜿蜒出深广的背景。七岁以后渐渐远了这背景之上的晨昏和曾经相熟的面孔。 我想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视线上升的过程。从仰望到平视,世界一点点还原为它本来的面目。但死去的人活在另外的坐标系里,使用不同的度量衡。所以死去的人不能超越。所以在梦里,我依然敬畏三爷。 我把这些对母亲说了。她狐疑地看着我。末了说,你三爷是很平常的人啊。 一个孩子塑造了自己的神;而大人们造出的是另外的一些。
如是春节,三爷家的人就更多。一边是有病求诊的乡亲,一边是求三爷写对联的人群。依稀记得有谁说过三爷是很读过几年私塾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听一听三爷给他的孙子起的名字就知道了——郑楷。许多年后我才惊觉这珠联璧合姓名如此意深境远。 有一天无意中听见祖父和祖母说起三爷。说三爷老了,上山去给祖宗烧纸走到半路再也走不动,只得就地划个圈儿把纸烧了。这件事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被多次重复提及,村人仿效的结果是无形中减少了山火的发生概率,这使我更加坚信三爷的确是我们那一方水土上有威望的人物。 烧纸事件后没多久三爷真的“老”了。那一年我四岁光景,拥有一套区别于其他孩童的记忆系统。我记得三爷的红漆棺木头东脚西地停放在院门前,入夜以后,明亮的白炽灯引来那么多蚱蜢。我随手抓了一只,想起有小伙伴说蚱蜢是死人的魂儿变的,就舒开手让它飞走。我慢慢退回到自家门口,看三爷的魂灵在灯下舞出无数条亚光的弧。 三爷隔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造访在我的记忆上蜿蜒出深广的背景。七岁以后渐渐远了这背景之上的晨昏和曾经相熟的面孔。 我想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视线上升的过程。从仰望到平视,世界一点点还原为它本来的面目。但死去的人活在另外的坐标系里,使用不同的度量衡。所以死去的人不能超越。所以在梦里,我依然敬畏三爷。 我把这些对母亲说了。她狐疑地看着我。末了说,你三爷是很平常的人啊。 一个孩子塑造了自己的神;而大人们造出的是另外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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