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肩膀上的春天
2020-12-14叙事散文野猪皮
整整一个冬天,父亲的脸上就没开过晴。好像他的脸失去了温度,我不敢朝他看,恐怕看一眼,我就会被冻僵。我们家的牛被人偷走了,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牛圈在院子外,是木头垛的那种,一个腊木条编的角门,只要把绑门的绳子割开,抽掉几根活木,牛就可以轻松
整整一个冬天,父亲的脸上就没开过晴。好像他的脸失去了温度,我不敢朝他看,恐怕看一眼,我就会被冻僵。
我们家的牛被人偷走了,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牛圈在院子外,是木头垛的那种,一个腊木条编的角门,只要把绑门的绳子割开,抽掉几根活木,牛就可以轻松从容地牵走了。等发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父亲去给牛添草才惊觉。偷牛的人很狡猾,算计好了时间,瞅准了机会。大雪一夜未停,脚印早被盖的严严实实。一点痕迹都没有。
丢了牛,我们家就少了一个重要的家庭成员。牛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牛对于我们来说,不啻有钱人保险箱里的钻石。那一年,我们全家一起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沉重的冬天,连过年晚上放的炮仗,声音都是闷闷的。
春天照例来了。不早也不晚。春天的到来,给我们增添了好多活计----房后墙基堆了;仓房上的草烂了;园子该挖了;杖子朽了,要换茬新的,挑沟;还得砍些荆棘围地边……更要紧的是,经过一个冬天,我们的柴禾烧没了。柴禾是大事,不能吃生米啊。在村子里,好多事情都是大事,哪样办不好,都过不安生日子。
以前有牛,父亲只需赶着牛车,带上镰刀斧子,趁个功夫就可以砍一车柴回来,没有了牛这个帮手,我们的柴禾又成了大事中的大事。而更大的事,还在后面等着我们。
父亲收拾了一天的牛车,这里凿几锤,那里卯几下。我以为父亲要买牛了,不然他怎么急着收拾牛车呢。我暗暗高兴,有了牛,一切都好办了,好多活我们可以省下力气,交给牛去做。但我不知道家里哪来的买牛钱,我只知道,家里没有钱。村里人都没钱。开学时,班里就空了好几个座位。前院的二丫她爸天天打她,因为她要上学,可她爸拿不出学费。
下午放了学,父亲似乎已经等我很久了,他一面忙着往车上拿东西,一面对我说,作业回来再做吧,先跟我去砍柴----我明白,原来属于牛的那部分活,现在要我分担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父亲进山。
苍山幽寂,高而粗壮的核桃树像一群挺拔的大汉,一棵挨着一棵;白桦树是细皮嫩肉的女子,一有风来,便招摇地舞动起身子;时有鸟鸣叫,却只闻其声未见其影。我父亲能从鸟的声音里辨别出各种鸟,累的时候,他会停下手,卷颗旱烟边抽边说,这是斑鸠;这是麻点;这个是野鸡……我没听出鸟叫的有多欢畅,我只觉得,鸟把周围叫得更冷清了。叫得人心里空空的。比天空还空。
父亲挥动斧子砍倒粗如碗口的小树,然后用锯子断开,镰刀褪枝桠,捆好。剩下是事情就是我的,我要把捆好的柴禾扛起来,扛到山下我们停车的道口。上山,下山,肩膀上的柴禾越来越沉,沉得我简直喘不过气。好像所有的沉重同时瞄准了我,一起向我扑过来。为了节省时间,多出点活,我还要把放倒的树费力地拽到父亲的旁边,那些放倒的树商量好了,故意跟我作对,闹别扭,我让它向前,它非左右赖着不走。 站着的树也像不乐意我的行为,不是绊我的脚,就是揪我的头发,要不就拿尖刺刮我的衣服。手背刮的血口结了黑痂。
我只盼着快点天黑,天黑了,就能回家---我感到肚子饿,站在山坡朝村子望,我想象得到村子里的炊烟,它们携带着玉米饼子的香味,葱花的香味在空中弥散。然而我望见的,只是山梁,山梁上无边无际的树梢和扑面而来的忽哨的山风。
但是不砍够一车柴,父亲是不能走的,我也不能走。回去的路上,有好多坡,父亲一个人捞不动。必须有我的力气加上去才行。两个人的力气,比一个人的力气大。
那个初春的每一个傍晚都是同样的。是两个人的。山路如绳,一头搭在深山,一头通向谁也说不清的地方。只有俩个人孤孤的。脚使劲地蹬地,前面的人腰几乎弯到地面,手指粗的绳子深深勒进肩膀,像一条沟壑,又像一条蛇,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蠕动,舔噬他的肌肉。车上的柴禾不比一座山低,推车的人看不见前方,只能凭借脚下熟悉的石块或一个凹坑判断到家的距离。
有一次车装得太高了,在最长的坡路上遇到阻力,每次上到一半,我们就必须退下去----我们两个人的力气合起来,抵不过一段路的长度。我这样比有点不恰当,我是想说,人的一生,要碰到各种各样的对手。
最后一次退下去的时候,车子翻了。我们差不多把体内囤积的能量全部拿出来对付那个陡坡,仍是被它甩在脚下。四周黑黑的,除了我们的喘息声,再没有别的什么,我不敢看两边,极力驱赶那些钻到脑子里的可怕的念头。我们不能呆在旷野里,黑色的旷野,是属于一些飘游的灵魂。
父亲解开绳子,把柴禾卸了,再一捆一捆装上,我擎着车辕,觉得地下一定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车向下坠。而我的胳膊太过纤细。我只好蹲下去,用肩膀扛住车辕……
从那个晚上起,我相信了人的潜能。它是一个人身上的神秘力量。它可以战胜一切。真的,那天晚上,连我自己都确信全身的力气用完了,而当我们重新装好车,再次冲向陡坡时,居然一下子就上去了 !
柴禾一天一天堆高了,多得足够一年烧。
我们把单个的日子捆在一块,积攒起来-----它们是我生命中的一种积累。以后的很多年,当我遇到很多坡路时,我就回到那个初春,那个晚上。
我们终于完成了一年中的一件大事。但更大的事还在等我们去做-----种地。那个春天的土地,是我们用肩膀犁开的,母亲和我身子像张弓,双手抓紧肩膀上的绳子,父亲在后面扶着沉重的犁铧,没有吆喝牛的声音,土地却在我们的脚下翻转了身子,睡醒了。
春天,站在我们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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