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回　家

　　有位哲人说过：人生的种种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返乡。 　　半个世纪前，我的爹娘从黄、河岸边的土地里走出，经过了50年漫长的跋涉，终于又回到了那块土地。他们两人用一生的光阴，印证了这位哲人的至理名言。 　　当初，爹娘是怎样义无反顾又依依不舍地告别故乡的，我不知晓。只是听爹娘说，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抱着没满周岁的大姐离开了山东，如今却是50岁的大姐背着爹娘回山东了。 　　也许，爹娘告别关里家的时候，没有料到回味离家的滋味是很疼的。那是种大树被连根拔起的疼痛。那时，爹娘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因为年轻就拥有无限的憧憬和无穷的力量。当年，为了生活，年轻的爹娘强烈地向往着北方的这块黑土地。他们并不怕北方的陌生和寒冷，但他们在离家的第一天就开始想家了，一直想到今天。 　　刚来到黑龙江时，我家住的是四面透风的低矮的土坯房。我们姐妹二人都是在爹娘温暖的被窝里长大的。爹娘年轻时的身体像个火炉，温暖着我们的一个又一个寒夜。在无数个窗棂结满霜花的清晨，朦朦胧胧，我听见爹娘说，昨夜他们又回山东老家了。恍惚间，我仿佛是一条鱼，游进了他们长似黄河的梦里。 　　因为爹娘的诉说，我常常想象关里老家的样子。那儿是远在天边、近在心间的地方，那儿有很多很多亲人，那儿留着爹娘劳作的汗水和青春的记忆，那儿是我们另一个亲爱的家乡。 　　50年来，爹娘没能回过一次山东的老家，他们一直思念那里却不能回去。心里满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两边是故乡”的酸楚，满是被两个家撕扯着的揪心的痛。直到爹娘的爹娘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也只是奢侈地向往着。从前因为贫穷不能回去，后来不愁盘缠了，却没有了千里跋涉的体力。四年前的春天，母亲患上了食道癌，却不肯手术治疗，我与姐姐劝了她一晚，她突然说：“我怕下不了手术台，就回不了山东了……”我与姐姐怔了一下，决定陪娘回山东做最后的探望。 　　不想，我们的谈话被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几乎瘫痪了的爹听到了。一向通情达理的爹突然变得像个任性的孩子，他说：“你们真偏心，让我也跟你娘一起回去……”爹开始天天嚷着要与娘一起回山东，还偷偷地收拾起了行李，打算雇人背他回家，甚至计划着举家南迁。他说那边还有他的老屋、有他的棉花地和花生田，更有他的老哥哥呀。他哪里知道，他的老屋早已成了人家的麦田，他的田地上也已矗立起了侄孙们的新房，他的两个哥哥也早已辞世。我们一边瞒着他，一边为无力一起送他们回老家而难过。一生劳作的爹，留下了许多病症，特别是他那虚弱的心肺已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了。几年里，他从没有下过楼，外面的世界，他只有从电视里知晓。他一听到花生、棉花这两个词就心动，一看见黄河就落泪。现在想来，当时爹一定是听到天国里祖母的呼唤了。娘去世后没几天，爹也丢下我们匆匆地上路了。爹临走的那天，也像娘一样，拉着我和姐姐的手说：“我想家呀!我走后，你们一定要把我和你娘送回老家去，让我们再看看……” 　　我们答应了爹，像答应娘一样，我们承诺一定要送爹娘回家。去年的10月，爹娘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天，秋风萧萧，落D十萧萧，南归的大雁歌声悠悠。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异常繁忙，没能到乡下姐姐家去接爹娘。待姐姐在姐夫的陪伴下来到了市里，我才匆匆赶到火车站。看见姐姐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我想着里边的爹娘，要打开它，再看他们一眼，再抚摸他们一下，做最后的告别。可是我伸出的手被姐姐拦住了：“老妹儿，别在这里打扰爹娘了吧。”我望着姐姐的泪眼，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接过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惊醒了爹娘回家的好梦。 　　我抱着爹娘，默默地叫着：“爹呀、娘呵，再看一眼你与女儿们一同生活的地方吧!这里曾有你们操劳的身影，这里曾留下你们多少欣慰和多少牵挂。你们这一走，女儿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们相见……” 　　领导没有准我假，此时又打来催促的电话。忠孝不能两全，我不舍地离开爹娘。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的泪水奔涌而出，却不敢回头，生怕被爹娘看到。 　　爹娘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成了茫茫人海中的孤儿。此刻我才明白，原来爹娘就是家，爹娘就是故乡呵。虽然爹娘去世已近两年，但二老的骨灰还在黑龙江省，还在雅鲁河畔，想祭奠尚有个去处。望着墓碑上爹娘的照片，我觉得二老还没有走远，与我们姐妹也能时常团聚。可此一别，真的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了。此地一别，我们共同的家也将不复存在。以后我只能沐浴月光，仰望星河，在梦里寻找爹娘、寻找家的影子了。 　　我舍不得爹娘走，又要圆他们回家的梦，这是一种悲伤与欣慰的矛盾，人生中的许多事情都是如此。现在，随着爹娘故乡的回归，我的故乡将不仅仅是黑龙江，我的思念也将融人黄河，向着遥远的地方漫延、渗透着。 　　我匆匆向单位赶去，手里捧着姐姐从爹娘的墓前给我带回的一枝不知名的野花。凝望那散发着阳光的芬芳和充溢着爹娘气息的花朵，我突然发现它才是世上最圣洁、最美丽、最温暖的花朵。它是爹娘的花朵，是先辈的血脉和我家乡的泥土孕育出来的康乃馨呀!这时，我忽然想起娘早就说过的，“世上最温暖的家乡，就是爹娘的心窝”。我此时才明白：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可近可远，生命意义上的故乡就在人的心里，而怀念会使我们随时随地踏上归乡的小径。从此以后，我将细心呵护这枝不知名的小花，让它与我相伴，时时走在思念和崇敬的心路上。 　　其实，人生最理想和最美好的归宿就是我们开始出发的地方，我们都将在那里获得永恒。 　　几天后，姐姐打来电话说，爹娘终于回到了那温暖、圣洁的土地上，与我们的祖先和亲人团聚了。 　　睡在故乡的怀抱里，爹娘的灵魂一定会获得永恒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