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灰陶
2020-12-14叙事散文山中万户侯
高洼村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陇上苦甲天下的古老村落。村子不大,八九十户人耳。她伏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按照地势的高低错落排列着。从山顶看高洼村,除了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寻常巷陌外,剩下的便是一大片树影掩映下的黛砖青瓦了。农业文明的最佳代表是瓦和砖
高洼村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陇上苦甲天下的古老村落。村子不大,八九十户人耳。
她伏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按照地势的高低错落排列着。从山顶看高洼村,除了棋盘一般纵横交错的寻常巷陌外,剩下的便是一大片树影掩映下的黛砖青瓦了。
农业文明的最佳代表是瓦和砖。村里有砖瓦窑四眼,此盛彼衰,总有一眼是冒着烟的。废弃的窑址和末成形的土坯连同黑色的消融后的炉渣堆在荒草中,窑是深深的,黑黑的,大而神秘。土坯是颓败的,倾杞的,风蚀雨剥,一派荒芜,似乎辉煌的终点必是毁灭。
总有一眼窑是会燃烧起来的。一眼窑的废去是同周围的土质、水源、燃料及窑眼的品色息息相关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适宜捏瓦码砖的粘性红土使用迨尽、水源供不应求、燃料捉襟见肘或烧窑时出了炸窑的事故时,这眼窑就废了,于是另起炉灶,重新点火,毕竟,人们不仅需要砖和瓦盖那千万间的广厦,而且需要陶盆瓦罐过那“采薇采薇”的生活。
瓦窑是村子火热的心脏。红色的粘土和为泥,酥软而有筋骨,用铁丝勒成一片一片,拍拍打打地裹在木质胎模上高速旋转,剔除冗泥,拍匀抹平,倒在细沙地上数次校正形状,待干后一分为四,便成备烧的四页仰面瓦。欲制狗头虎头覆面瓦,则需用模子压出相应的花卉、狗头、虎头等烧粘。高明的泥水匠不仅讲究红土的出处,还要讲究用草木灰、蛋清配料,用龙头瓦祈禳吉祥。轮到火工入窑烧制时,讲究就更多了。窑眼要坐北朝南,周围如有山,必是靠山最高,左山次之,右山最低,取左青龙右白虎之意,利于点火大吉。窑侧开三眼利风的烟囱,窑顶一页一页的土坯咬合着封底,符合上述条件方能砖瓦入窑。砖瓦自窑门送入,自低而高,一排一排要留着火道,保证窑内砖瓦受火面积均匀。一切就绪,用泥封了窑口,只保留烧火口和顶上的火候口,选吉日良辰,一声呼喝,火工亲自点火,冲天火光自窑中腾起,窑顶小孔窜出蓝色的火苗,有人便拿了炊具在那儿熬罐罐荼。火不停地烧,有疾有徐,有武有文,周围树木已现枯象,火工是一日不停地查看窑中的情况,嗅烟的味道,终于确信够了火候,火便停了,又开始在窑顶渗水,满窑便咝咝地冒着白气。
要开窑了,人人是悬了一颗心的,待到砖瓦蓝花花青湛湛地出来,才欢喜着这窑瓦烧得透,烧得匀,烧得狗日的泥全变成瓷了!若是半生不熟或夹生夹熟,甚或烧炸了窑,那火工不仅要遭人唾骂,受人白眼,这眼窑也就算老了。
这些热气腾腾的窑中,就这样出了青色的龙脊修古寺,出了黛色的花卉、虎豹瓦当建设家园。漫步在高洼村迷宫般的巷陌中,一抬头便能感到屋脊上各色图案瓦当上火的温度。
从窑中烧出的,甚至还有埙和陶罐。
高洼村所烧制的空心、三孔或五孔的乐器,俗称“埋管儿”,形如半截葫芦,有底,吹奏时气流可以回旋鼓荡,最后从壁上音孔中泻出,音色极其浑厚、凄惨,这就是埙。那种因陋就简、役万物于小小窍体的制作途径和发声原理,与大风在地表运行的自然景观何其相似乃尔!埙是窑中烧制之物,玄奥而古老,比金、石、丝、竹等材料制作的乐器更接近道法自然的美学原则。它是不是远古充满灵感的农夫从脚掌上抠下泥巴做成的?高洼村保留着这些黑陶时代的物什,与黄金、白银、黑铁呈分庭抗礼之势,它是古代农业文明遗留在僻荒之地的最后一粒种子了。
还有黑陶。高洼村烧黑陶是为了盛谷盛面,因为泥巴不花钱,烧干的泥巴又隔潮、防虫蛀,实用,他们为这些农家的器皿谦逊地遮掩着粗陋的光泽,可是当一位84岁高龄的老人有一天从崖上取土时挖出一窝黝黑的陶罐,后经鉴定是西汉时的蒜头绳纹黑陶罐时,他们惊得手足无措,继而暗暗得意-------原来古人与今人如此的声息相通!从此他们在外人面前便要故意亮出家中的陶罐,并声称千年之前这东西就出现在高洼村。那位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挖出的陶罐自然归我收藏。据史书记载,天水是出古瓷的,色青或黑,质纯细润,颇有名,史称秦瓷,西关改造时曾在三新巷出土了宋、元酿酒器具,喜欢古玩的朋友飞奔而去寻觅瓷、陶残片,那时我常为一无所有而遗憾,现在我有了西汉时的陶罐,憾可弥矣!民间的陶是不值钱的,也不算文物,但我有了高洼村出土的古物,立刻意识到了她的博大与恢宏,她的源远与流长。我把千年灰陶放在醒目的位置上,想着千年之前的窑和千年之前的高洼村居民,每天盯着它看,看它的蒜头和绳纹、陶质和胎体,竟感到千年一梦,时空苦短,不由痴了。弟弟应我的要求,又从大地湾漫山遍野的灰坑里觅了一些彩色的陶片送给我,给高洼村的灰陶罐作伴,我想像它们本是出于同一水系同一山脉,彼此隔离得久了,需要互相照应。从此以后,我富比陶朱,觉得自上古以来,高洼村几千年的文化灵光全盛在这两只灰陶罐中,镇守着我的案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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