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阿定不得不写的地方

　　　　　　　　　　　　阿定 不得不写的地方 　　　　　　　　　　　　　　 许文舟 　　阿定在澜沧江水一步一回头的山谷里，县志里没有，乡志里也没有，它只在阿定小学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里， 学生作文里出现最多的字眼是“我的家乡在高高的阿定山上，那里四季花香，山头上是绿树成荫的风景，山半腰住着牛羊，山脚下是唱歌的澜沧江”。阿定人是范指阿定山上那些成玉米水稻荞麦打交道的山民。
　　阿定山1980米的身高，根本无法让那怕是好看一些的鸟前来投宿。阿定山坡度很陡的耕地，无法让大米在那上面出产。记忆里的乌鸦总是默默地守在一堆堆死去的牛骨头面前，用尖利的嘴琢磨牛骨头里面的内容。喜雀是本地的主人，它们忙乐在阿定人婚丧喜事的铜唢呐面前，不成调地唱着歌，算是祝贺。不知趣的是麻雀，成天守候着簸箕里的麦或者稻，它们一只来吃不算，还要邀约同伴，阿定人因此很便宜地捡到了一句歇后语叫“沙麻雀请客，吃的是别人”。
　　按祖上风水先生说法，阿定山有脉无尾，生易人赚不了大钱，当官者做不上七品，读书人读不到进士，但是阿定山出人，山芋一样的男男女女从母亲的生殖器里鱼贯而出，一家八个九个不等的儿女们，把母亲们累得无法品味到生活里尚存的甘，生命中还应该有的享乐。我的母亲就生了七个孩子，除了二哥患病死去，其余的全都在母亲的操劳下长大了，至于成人或者长志众说不一，但我们都算是阿定山上有名有姓的儿女。大姐嫁给一个木匠，起初的生活象一块浸水的木头，总是无法让刨子推出笑容一样的刨花，后来改革开放，姐夫发挥一技之长，把春天安装在一家一户富裕起来的人家，姐姐在笑容也象刨花一样灿烂起来。二姐喜欢唱歌，嫁给了只会喝酒的盘庄稼能手，钱虽然缺，粮却撑得一家人有足够的营养向上拨节，个子一个比一个高，小外甥参加了昆明的保安队，站在省某医院的大门外，那样子的照片在阿定人手里嘴里传来传去，还真的象一回子事情。我沿着澜沧江走到了凤庆县城，在滇红茶的故乡，谋到了一份小小的公差，每天戴着大沿帽去管理那些与我一样身份的土豆与茄子，让它们划行归市地排列，站在市民们面前，接受商业味很浓的讨价还价。两个妹妹原先都想往外面的世界跑，村子里守旧的观念，让她们无法让想跑的愿望长出翅膀，到是脚印深深地铬在了阿定山那片并没有多少营养的红土地。弟弟娶了桃花一样美丽的少女，却享受不起如花容颜的幸福，在一夜之间疯了，他成了我们这个家庭比谁都出名的“名人”。
　　阿定山至今真正走进县志的不是副科级科级领导干部，而是一个诗人，故乡的红薯吃得多了就会让人反胃，可是总还是阿定人的“街货”与食粮，这一爱一恨之间，有人写出了一些诗歌，居然在省城的报刊弄到了一个又一个大奖。那个人凭着笔上的功夫来到城市，坐到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办公室里，他偷偷地剪些时间的边边角角，弄些稿费养家活口。另一个副处级的干部还是写诗起头，深得同样爱诗的一位着长信任，一跃就跃过了平平仄仄的人生阶梯，成了让阿定山无限光荣的子民。路修到了家门口，居然还辅了弹夹石，后又在弹夹石上辅上黑黝黝的柏油，就是雨水密得插不进刀子，只要太阳一露脸，路面马上就干，再不会积起脚迈不过去的深潭。更多的阿定人象地里的山芋平实得无法与泥块子相离一寸。少女的爱情象南瓜花，清贫地一亮就是一段常常雷同的故事，她们也想往外面的都市，有几个女孩子居然采取月黑风高的夜里逃跑，她们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给有儿有女的老人们洗身，给别人的酒杯添上兴奋。后来，她们又都一个个回来了，身上只有一匝一匝废弃的票根。小伙子总得做犁田犁地的课，完成耕种栽插的作业，然后轻轻地摘一朵姑娘的笑容，把它别在家庭的衣襟上，一页一页花着或甘或苦的日子。
　　阿定人也兴起了赶城街，是近几年的事情。当他们发现城里的蔬菜是吃着农药长大的时候，就把自己用汗水喂养的大米和土特产背进城里，在购买了摊位之后，他们开始向城里人展示茶叶灭不掉的香，土豆洗不干净的粪味，草烟无法拒绝的诱惑。更多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找到我的家门，在门前的卫生踏板上把变形的黄胶鞋上的泥巴擦了又擦，进门后不敢在皮沙发上落下屁股，蹲在客厅一角，细细地瞄着电视上的每一组图像，时不时生些乡下人的房子不及城里人厕所的感叹。我与故乡交流的信息均来自这些赶城街的人口中。每次进城，他们都会把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表述出来，三叔家的老母牛下出的儿子多了一只角;二大爹家的小花跟着山东人跑了;中专毕业的阿梅找不到工作，回家盘田;当年爱玩麻将的小赌客靠在乡上的老岳父当上了村支书......
　　更多的时候，他们带来的是我家的事情，年迈的母亲不小心被乡村公路上的公路“杀手”撞倒，险些丧命。家里唯一的弟弟患上精神分裂症，整天在家里折腾着他曾经心疼过的老婆。承包地上的瓜藤又绕过了邻家的篱笆，成了一条吵架的导火索;留守在家里的弟媳勾引了一个上辈，让心灵已经远出的弟弟闷在鼓里。离开故乡二十多年，在城里安下自己的门牌号码，很少回到阿定山，但我一直都不敢怠慢那些穿着蓑衣进城的阿定人，偶然漏叫了一声大爹或者阿叔，我都会为自己的大意愧疚难当。只要一有空，我都会把他们请进自己那五十平米的小屋里，让同样来自乡下的老婆烹调出满满一桌子的感恩来，泡制出一杯杯比血还热还烫的茶水。只是家里还处在困难时期，离小康尚远，没有工作的老婆与即将高考的儿子都需要花钱，不象那些提了职当了官的村里人，把进城的阿定人请到酒楼茶室，时不时还动用公款为乡亲们做一些善事。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故乡不懂，我已把它们介绍给了我的那些忠实的读者，它们在诗中见到阿定山，一定觉得阿定山上的美与缺憾。
　　阿定山在变，这变让人难以高兴起来。阳光慷慨的红土地上，除了小偷小摸，什么都适宜种植。石榴总是结得让树无法不折腰，豆子到了冬天还一个劲地往上攀登，山头上的苦荞，山半腰的玉米，山脚下的水稻，不会让一座阿定山闲着。只是啊，这些年，乡上领导换了一发又一发，每一发领导都想在那片红土地上建功，都想在那方水土之上立业，于是张书记的千亩梅子才栽下，还没有吐露半朵梅花，李乡长的万亩李子示范基地又闹着剪彩。朴实的阿定人无所适从，也无所收获，茶树栽下，还没有偿到茶叶的甘甜，泡核桃工程又要上马，阿定山再丰肥，也无法满足一个个政绩工程的需要。
　　儿子放寒假，同学们都报名了了海南，北京，只有我把他安排到了阿定山上，跟着母亲的三只羊两头牛向着暧暧的太阳。让儿子感觉路是走出来的道理，然后用阿定山上的一草一木写作文，我将会看到我童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