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坪的初秋

杯子坪的初秋，没有半点秋的味道。水稻需要酷热的太阳加最后一把劲，天时知道农人正眼睁睁地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吹秋风，下秋雨，起秋凉。于是，太阳似乎有比盛夏更猛的劲头，把路边的草晒蔫，把水塘里的水晒烫。 小屁孩不怕烫，光着屁股跳进水塘。跳进去，塘底淤泥一下子掩没了脚背梁，淤泥下硬硬的泥底，偶尔一块小石，轻轻地挠脚板心的痒痒。谁都敢往塘心游。一丈左右的深，吓不了从小夏天就在塘里扑腾的孩子。稍大的，游到塘心，故意一窜身，头朝下，脚在上，钻到水底，隔好一会，才猛一冲，冒出水面，一边摔出一串亮晶晶的水珠，一边挥动手臂，显摆手里的两只螺丝。

水塘埂下，层层梯田，稻子垂着头，静静地享受炙热的阳光，在阳光下悄悄圆满自己的生命。水塘的尾巴，温温柔柔地圆成弧，一道土坎上，有一眼古井。石砌的围栏被井绳磨出道道光滑的痕印，痕印里，飘着老者吐出的土烟烟圈，少年的嬉戏打闹声，还有村姑暗暗悄悄的浅笑，婆娘们肆无忌惮的荤言荤语。小屁孩在塘里闹腾，游过去游过来，蛤蟆水、仰仰水、鹞子水，裤裆水、皮球水、假假水，花样百出。会游的，风头出尽。不会水的，浸在塘边，痴痴地看着别人，眼里全是羡慕。

蝉噪一阵比一阵紧，从塘左边的树林里传入小屁孩的耳心。明明白白的挑衅，惹得水得的小屁孩们火燎火烧。他们爬上塘坎，穿好裤衩跑回家去。不多会，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把长长的竹竿，梢头弯成圆圈，圆圈蒙着厚厚的玻丝网。蜘蛛吐的丝，织的网，或因薄而透明如玻璃，被叫着玻丝网。悄悄潜进树林，树林浓密的荫翳遮掩住他们的身影。渐渐地，蝉噪声稀疏了，零落了。不多会，他们从树林冒出来，每人手里一只蝉，蝉腿插支小小的竹签，竹签在手里晃动，透明的蝉翼在阳光下闪闪，又闪闪。闪起的银光，混在太阳的金光里，织起金线银丝的网，洒在田间地头，沟边河畔。山峦生动起来，草木秀美起来，透过金线银丝织成的网，飘曳翻飞，笼罩着泥墙青瓦，草棚茅舍。

杯子坪的初秋，看上去有些慵懒。男人坐在门口，喝粗叶茶，摇大蒲扇，吐一个又一个烟圈。女人蹲在阶阴，在木砧上宰猪草，哚，哚哚，哚哚哚，哚，时快时慢，给男人唱催眠曲。不多会，男人烟杆掉了，蒲扇停了，垂下手，眯上眼，头若鸡啄米，一点，一点，又一点。有次，啄得太厉害，突然惊醒，茫然四顾，定睛看了会身边的婆娘，才回到自己，飙一口清口水，喝一口粗叶茶，捡起地上的烟杆，又摇开了蒲扇。老婆婆闲不住，在堂屋摆起布壳摊子，一钵糨糊，一堆破布，慢慢糊，糊了一层又一层。糊好一张，叫一声“官儿”，丫着小辨的孙女，捧出去，晒在院坝的板凳上、石条上、栅栏上。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圆的、方的，黑的、白的，绿的、青的，红的、紫的，花的、素的，一块挨着一块，糊得平平整整，厚厚实实，仿佛农人的日子，平和安谧，又活色生香。

但，这只是表象。杯子坪的初秋，正暗地里攒劲。隆起的山脊，凹下的沟壑，一塝一塝的梯田，都满含劲道。水稻，在攒劲，农人，在攒劲，天时，在攒劲。天时，在为农人攒劲，农人，在为水稻攒劲，水稻，在天时的关照下、农人的目光里攒劲。一切，都在攒劲，要攒足劲头，堆起一个丰收的好年景。土地积蓄的肥力，几乎耗尽，农人自有分寸，不会再去施肥。根须吸纳的水分，被蒸得干干净净，农人却不盼下雨，甚至乞求老天爷不要下雨。他们在骄阳里等待，等待稻子成熟，等待收获一年里最丰满、最重要的收成。

杯子坪的初秋，是一把磨得雪亮的镰刀，在农人凸起肌肉的臂膀挥动下，与阶阴靠墙的拌桶、风车、箩斗、晒席一起，把安贫乐道的日子带到眼前。

杯子坪的初秋，是一坛刚刚酿出的包谷酒，醇香里有山野的清纯，清纯里有田地的质朴，质朴里有农人的憨直……伴着酒香，旧时光里的平静，飘荡过来，飘荡在记忆的微风里，吹醉一池秋水。

在杯子坪的初秋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双懵懂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杯子坪的初秋。这双眼睛渐渐清晰了，明亮了，又渐渐混沌了，浊拙了，重新迷蒙了，懵懂了。

我把杯子坪的初秋收藏在记忆里，每年初秋都翻出来品味，品味着并不像初秋的杯子坪的初秋，品味出杯子坪初秋里的岁月美好，世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