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怅辽阔

１ 　　辽阔，是一种呼唤。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于是一代人即走向了辽阔。他们其实不是谁让他们去的，他们其实是听从了辽阔的呼唤。 　　辽阔的呼唤是无言的呼唤。 　　是一张纸对于一个画家的呼唤。是一片天空对一只鸟儿的呼唤。是一块田地对农民的呼唤。是一方空白的生活对我们的呼唤。 　　那天傍晚，我和朋友在这个城市里散步。我们走过一道破旧的水泥坡路，我们从狭窄的楼群之间走出，我们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向右，是我们依旧狭窄的归路，向左，是一片辽阔的空地。时光已晚，我们本应该踏上归路的，可是，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再到这儿走一走吧。 　　我们都听到了辽阔的呼唤。 　　我们来到辽阔之中，坐下来，点着一支烟。微风轻轻吹在脸上，我们觉得这就是人生的一个好地方。好在何处呢？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后来，我们似乎略有所悟：我们在辽阔之中，我们好像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我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无边草原上的一双马，就像我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湛蓝天空中的一对鸟。 　　在马群里我们会消失于马，在鸟群里我们也会消失于鸟。 ２ 　　早晨，我们走出小小的居室，我们打开阳台的小门。我们来到阳台上是为了做什么呢？为了呼吸清新的空气么？是的；为了沐浴金色的阳光么？是的；为了伸展一下自己的手臂么？也是的。 　　然而我们更为了面对一片辽阔！ 　　我们的目光迅速延伸，奔向远方的山川、河流、树木。我们想：眼前要是没有这一幢幢的高楼多好！甚至眼前没有这座虽然低矮但是挡目的山丘，又多好！ 　　我们把我们的房子建在山坡上。我们登山，然后回过头来，回望来处。我们坐在大海边的礁石上，远远地望着点点渔帆。我们打开一本新书。揭开一页稿纸……甚至我们收拾行装要到陌生的远方去……余秋雨先生在他的《阳关雪》里说：“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间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他所说的“这样的天地”就是辽阔的天地。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要在辽阔的地方安放我们的目光。 　　为了走向辽阔。 　　我们的人生好像和辽阔之间有一个神圣的约会。 ３ 　　我们走向辽阔又为了做什么呢？是为了享受辽阔呢还是为了破坏辽阔？ 　　事实上，我们所到之处，辽阔倏然消失。 　　我们坐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挤着一个，有些人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做着个奇怪的体操动作一直到下车；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小房子里，盘子碰碗，瓢儿碰盆，一个沙发坐了它又要睡它；我们走在路上比肩而接踵，我们提着个菜篮子，给自行车让了路，又要给摩托车让路，还要给出租车让路；我们几个人挤在一个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明天谁会下岗；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几十个孩子，门口却有十几个冰柜等着赚钱…… 　　我们希望自己胸怀宽广，我们希望自己眼界开阔。但是我们的胸怀总是不够宽广，我们的眼界也总是鼠目寸光。 　　辽阔，莫非真的成了我们永远的梦想么？ ４ 　　但是终有一天，我们要和辽阔猝然而遇。这时候，我们背后的眼睛、手指和枪口会突然消失，我们肩上的负累和手上的事情、我们眼前的墙壁和戒律也会突然消失。我们会觉得往日说话的声音竟然那么小，小得一阵轻微的风就会吹走；我们会敞开了衣襟，觉得阳光入怀比美女入怀要美好百倍。我们来到了辽阔的地方，我们伸手触摸到了辽阔。我们无言，因为我们要倾听辽阔，感受辽阔、体味辽阔。 　　我们是多么喜欢大地。喜欢大海。喜欢大草原……我们是多么喜欢辽阔－－当我们走出自己的小房间，当我们像一只鸟儿飞出小巢，当我们听见辽阔的世界在向我呼叫。我们大声地说：我来了！我们不仅要来到辽阔之中，我们最后还要在辽阔中伸个长长的懒腰安然死去。 　　辽阔就是自由。 　　死在辽阔之中就是死在自由之中。 　　听吧，听，辽阔正在向我们呼叫：来—吧—！ 5 　　有一次，我意外地早起了。我来到了空阔无人的大街上。曾经人流攒动的大街这会儿是那么的宽阔，我走在路上，感觉这个世界才真正是属于我的。 　　我想到了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里的话：“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其实，让朱自清先生有如此好感受的，不是月光，不是荷香，也不是什么独处，而是辽阔。他其实是遭遇到了这样的一个感受：我们只有来到了辽阔的地方，我们好像才觉得“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 　　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感受：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是我们自己的呢？ 6 　　由此我想：所谓城市，就是我们共用的一个生存空间，就像公共汽车是我们共用的一辆车。我们坐在公共汽车上，我们在超市里购物，我们去公共厕所出恭，我们在公共餐厅吃饭，然后我们住在公寓里……我们因此就是城里人——城市平民。而所有城里人的生活理想，就是从“公共”二字里逃亡或者撤退，我们之所以要买自己的房子，要买自己的车，就是因为我们要最终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我们热爱生活，但是我们如果仔细推究，则我们热爱的生活，其实是我们所拥有的个人生活空间或者在我们个人空间里的生活。这种热爱，才是热爱的本质。 　　一个牧民热爱他的草原，因为那个放马奔跑的世界是属于他自己的，当天尽头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时，这个牧民完全可以把他视为入侵者，因为他进入的是那个牧民的个人空间，但是，一个坐在公共汽车上的城里人绝对不会把另一个上车的人视为入侵者，因为他知道，在这个车上，属于他的个人空间几乎是没有的，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则这个空间也是他临时租用的，这个租期最长也不过是从起点到终点。所以，城里人是不会热爱公共汽车的，也是不会热爱公共厕所的，同样也是不会热爱公寓的，这种不热爱，如果进一步发展，完全可以发展为不热爱道路与超市，也不热爱公园和餐厅，甚至不热爱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不热爱那些病恹恹的树木和表情淡漠的他人，最后，他甚至会连他面对的饭食都感到是一种仅仅是为了生存的物质。 　　一句话，他们不会热爱城市。 　　而这种自己并不热爱的生活，一如自己并不喜欢的妻子，他们也许会因为法律的或者经济的原因继续生活在一起，但是这显然是一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生活。一个男人并不愿意为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做些什么，也就不会想着自己是她的主人，同样，一个客居于城市的人，也并不愿意为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城市做些什么，他不会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他在这个城市的这种“公共”身份，使他不可能获得满意的个人生存空间。没有合适的个人生存空间，他也就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生活，是不幸福的生活，是痛苦的生活，也就是自己并不爱的生活，不爱，也就不会想着去为了这个不爱的世界有所承担——我想，这就是所有在城市的打工者、流浪者以及客居者共有的心态吧。 　　在城市这个公共汽车上，我们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因为我们没有拥有属于自己的辽阔。失去了辽阔，我们也就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由，我们也就不会有主人的感觉，我们也就不会有幸福的感觉。 7 　　我明白了为什么孤独这种人类的痛苦感受会大量出现在人们群居的城市里。在野旷天低的荒地里，我们也会孤独，但那种孤独是因为缺少人的孤独，可是，在城市里的孤独，之所以是真正的孤独，是因为这种孤独竟然是因为人太多了的缘故。当人多得人最终消失而变为沙子的时候，这样的孤独，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悲哀的孤独。在野旷天低的地方，我们知道自己是一个人，我们因此而孤独，而这样的孤独往往并不可怕。只有城市里的孤独会突然袭击我们，像一只最可怕的恶狼。 8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来到大操场边上。我想把自己的眼睛安放在这一片绿茵草地如同牧民把他的羊群安放在自己喜欢的一方草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心灵疲惫的人们最好的休息方式。操场边有一个体育馆，高高的台阶上这会并无一人，真是居高临下看风看月的好处所。月已出，风微微，风月无边，我就坐在那里，点着了一支烟。我愿意自己一直坐到深夜。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听不到，静静静，我愿意自己一直朝那宁静里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 　　然而一对学生模样的小男女相偎着也走上了台阶。他们登上了公共汽车。他们在我的不远处坐了下去，像有一把刀，把我的世界割让了一块出去。我没有见过那样低声下气的男的，这个世界好像是他一个人的，他不停地在说说说说说说说，考试……理想……职业……计算机……你爸爸……我们那儿……考试……理想……职业……计算机……你爸爸……我们那儿……我也没有见过那么惜笑如金的女的，好半天，她才沙沙地笑一下。原来她的声音是那么的难听，怪不得她很少说话。很少说话的人并不一定话就说得好，我一直就没有听她说出过好听的话来，是吗……噢……你看看……不一定吧……对……真可笑……嘻嘻……嗯……哈哈……她几乎是一个生活在虚词里的人，她如果不是深有城府就是几乎没有思想。然而那个男的却对这个女的“大放厥词”，献媚讨宠，也太有失男子的气度了吧？ 　　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的？如果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谈恋爱的，则我认为这样的恋爱完全可以不谈。 　　拍拍屁股，我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因为这儿已经不再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