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北方与飘向南方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北面的阳光很醇厚,像透明的桃胶。桃胶很柔韧,能够磨钝世界上最尖锐的目光。那是小城的北面,骄横的小山后面是傲慢的大山,就像张牙舞爪的科长后面,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县官。午后,初冬的阳光徘徊在那里,就像多年前的一些人,徘徊在深冬的桃园。没有桃子,没
北面的阳光很醇厚,像透明的桃胶。桃胶很柔韧,能够磨钝世界上最尖锐的目光。 那是小城的北面,骄横的小山后面是傲慢的大山,就像张牙舞爪的科长后面,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县官。午后,初冬的阳光徘徊在那里,就像多年前的一些人,徘徊在深冬的桃园。没有桃子,没有桃花,甚至没有桃叶。那么多桃树,桃枝稀疏,纵横交错,映在明晃晃的天上,就像冻裂的天空上密密麻麻的缝隙。在桃树下捡拾干桃枝的人太渺小了,仿佛是从那些缝隙里渗下来的。 饿,冷。干桃枝是要充当柴火的。却不是很多。手上终究粘了太多的桃胶,黏滞,晦涩。黏结的桃胶在少年的心里纠集了太多与年龄不太相仿的焦虑,那些焦虑就像饿和冷凝结在桃胶里,桃胶又粘在两只手上,甩不出去,擦不下去,好像已经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如少年身上大半年不曾清洗掉的污垢,与羸弱的肌肤合为一体——那种结合太牢固了,连人的灵魂都无法逃脱它的污染,而不得不变得猥亵,小气。 沾满双手的桃胶终于还是去了,却不知道是怎样去的。当发现十指不再晦涩黏滞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多事日,要么已是花开如面的春天,要么已是桃熟如腮的初夏。不冷了,但依旧饿。 其实,如花的人面根本没有,如桃的两腮也根本没有,不过是桃花的容色把贫弱的少年之心扰动了,幽闭太久的灵魂于美丽得近乎虚幻的景况中暂得欢游。春日的桃园曾让他浅尝初到的情欲,觉得世间确实应该有鲜艳而洁净的人面,确实应该有饱满而紧致的两腮。当然,空幻的想法不过是熟透的桃子引发了少年体内的烈火,觉得自己的身体应该与如桃子一样饱满而柔嫩的两腮开始厮磨了——自己身上的脏污应该被清洗,心里的幽暗应该被照亮,在桃花盛开或桃子成熟的某一个早晨,告别自己的黑瘦,也告别自己干瘪的猥琐与小气。 那些冬日里的阳光应该是真的。没有很可靠的温暖,却有很可靠的明亮,比昏暗的灶火和更加昏暗的炕火明亮多了。晴明冬日里响亮的天光也便鼓舞了那些衣衫褴褛鸠形鹄面的人们,他们对发光与发热之间的必然关系过于痴迷,以为明亮与温暖一定是同路而行的。他们就从四面八方的幽暗与干冷中钻出来,攒聚到一起,背靠破落的墙垣,面朝那个太阳,缩脖统袖,等待他们希望中的温暖从天而降。 那种温暖当然不来。犀利的北风日日狂吹,吹得遥远的南方更加遥远,吹得太阳加速南逃,吹得倾斜的阳光昏昏欲睡,吹得村庄比萧瑟的桃园更加萧瑟,吹得死亡与饥饿变得更加正常。吹得河水结冰。大地被吹得尘雾弥漫,就像饥寒难耐的人们,功能衰竭的泪腺。 捡拾桃枝的人,比干桃枝更加干瘦更加渺小,并且也是被不息的朔风从犀利的日子吹落到桃园里的。他看到那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或者日日奔忙如受到鞭笞的牲口,或者终日懒散如冬日里偶得暖阳的蚊蝇。尤在后一种境况,他看到村里的男人们体内只有雄性动物必有的冲动。那些冲动太顽固了,但若一息尚存且在懒散的时候,永远不错过对女人调情至于动手动脚的一切机会。那些像严酷冬日一样张狂且险峻的场面仿佛一声声惊雷,让干瘪的少年眼发花头发昏。那是一些极度可憎的男人,他们根本无视一个干瘪少年有限的承受力,而必须让一个不谙世事但有窥探冲动的少年经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风险——他也想女人,也想靠近女人了! 有火在他体内点燃,比阳光更炽热。他担心那火会烧毁自己,但被他的火光照亮的人,应该安然无恙。他希望那火先烧毁自己心中的羞耻,更希望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烧毁的过程,整个世界都不要知道关于他和火的任何秘密。 终于,某日,他偶然见到一个女孩小便的情景。他差不多要被自己偷窥的结果吓晕了,要被自己内心的羞耻和惊惧彻底打垮了。他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在那一瞬间公诸于世,他比所有以言语和动作冒犯女人的男人更加可耻,更加可怖。他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没有朋友了,甚至父母也开始对他仇视。 那场火在他体内是不会自动熄灭的。在两种煎熬中,他终于变得沉默寡言。他相信那些男人和女人发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变故,他好像听他们说过:这孩子傻了,或者,这个男娃,将来恐怕不中用! 那个“不中用”就像一大块烧伤或烫伤,无情地粘附在他的心上,不可触摸,也不可治愈,而只能竭尽全力忍受着,也要竭尽全力背负着。 女孩子,桃子…… 桃花,女孩子…… 情急生智,他终于发现,只有盛开的桃花和熟透的桃子能将他的心病彻底治愈。 可爱的,醉心的,把他向春天的方向使劲拉扯;可怖的,羞耻的,又把他使劲拉向冬天。那些桃胶一样艰难的日子,也像桃胶一样半透明,看得见天光,但看不清那个太阳;不是太冷,而是相当胶着的,无论怎么挣扎,他都无法摆脱。它的担忧与焦虑终成一块不可告人的更大的心病,在每一个季节都会发作。那一场病,让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无病的少年时光是什么样子的,他只知道一直患病的少年时光,很胆怯,也很羞涩。 羞怯,惊惧,是在痛苦与愉快漫长的拼杀中结束的。那时候,他与一个女孩子体验了成长的关键环节。从那天起,他终于明白,那些大男人们的放犷和无耻,那些大女人们的无奈和隐忍,都是对的。人那样活着,才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很真实的,才觉得自己的命可以发出光来。 此后的几十年时光,越过越寡淡。那些奇妙而隐秘的事情,心里想到的时候总比真正做到的时候要多。直到完全习惯坐看日出或静观夕阳,他的感受更加深刻,倏忽来去几十年,唯有男女同欢的乐趣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其余的,都在时光里化为乌有了。在那种坐看或静观中,他见识了自己的老,原来就是从男女欢爱场中退却的模样。这时候,他当然早已不在且冷且饿的乡村,也不再于冬日里到桃园里去捡拾干桃枝当柴火,他现在最熟悉的灶具是煤气灶,电磁炉,微波炉,都能生出不再冒烟的火。他在城里,从楼房的肩胛与肩胛,耳际与耳际的缝隙里,看见冬日肃静的大山披着浓烈的阳光。是冬日,是小城的北面。那些山还像从前的断壁残垣,按理早该崩塌了,却未崩塌,不知靠什么力量强撑着,冬日阳光还照在上面。阳光与山体之间不再有且冷且饿且懒散的人填充。一些人在大街上,与冬天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一些人在室内,他们享受的温暖,与外面的冷酷,隔着厚厚的窗玻璃。 猛然醒悟,发生的一切,仅仅被压缩为昨天与今天的距离。见过无数如花的人面,都水灵光鲜;也见过无数的腮,都如熟透的桃。但他们与她们都与自己的灵魂过往和肉体遭遇不甚相关。妻子其实很美丽,但他被自己的羞耻和惊惧糟蹋了许多年,妻子的美丽一直在弥补一种难言的缺憾,妻子美丽就变成针线一样的东西,并且,妻子也在那种修补之中衰老下去。他少年时候夙夜尤念的面如花腮如桃终于没有出现,仿佛被冬日及其空旷桃园中零落于地的干桃枝隔绝了。他偶尔还记得妻子年轻时候丰润的身体曾经泉如涌,而从未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切都干缩下去衰老下去枯竭下去。以前根本无法入眼的人都在走失。唯有冷寂的桃园不走,再说,它真的无处可去。 中老者要被回想起来的床笫之乐麻痹了,但终究因为那种乐趣无以伦比,像他一样的中老者,也表要从幻想中挺起身来,于内心深处呐喊一声:我不想就此退却,我至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把仓皇出逃的青春找回来,我一定能找回来!他对自己说了:你看,离你最近的那个女人那么明艳,那么紧致,那么简洁,像一个刚刚煮熟的鸡蛋,玲珑且温暖,你告诉自己,她是你今生最后的机会。她与一朵开得正盛的太阳花大可一比,她与你年轻的念想相当般配,她已主动忽略了你和她之间的时间距离。你们的灵魂,相距越来越近,差不多会在明年春天合为一体!甚或,你又从她的嘴里听到初恋才有的甜言蜜语了,你就觉得这个小城也变得年轻起来,而小城北面的大山,也许会长出大片大片的桃树。你又幻想,到时候你会带她到桃园里游玩。你已经证明过多次,虽然她面非如花,腮非如桃,却也足够玲珑娉婷了——他很为自己沦入的暧昧欢欣鼓舞,他希望把这一切永远捧在手里,直到明年春天,所有念想都兑现,他才会把她像一只可爱的鸽子那样放飞出去,而不会让她像冬日晴天的阳光那样毫无厘头就从北山顶上悄然飘散。 他很在乎做另一种梦了,但那个梦也是他故意弄残缺的;只留着开头和经过,没有结尾,就像无数次的暧昧都没有完整的结尾。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那些结尾,每到临近尾声的时候,他总会摇一摇头,让那个不太完美的结尾不必存在。 有一步,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迈出的,不然,他的莽撞将给他的心压上一座大山。他也怀疑过自己精心呵护的东西存在的意义,如同他知道,那个女人终究会从他的幻想中掉落到现实的大地上,呈现出另一种样子,对他来说,那种样子可能是完全陌生的,还像早年间的桃园一样空荡荡的。他想,那种没有结尾的常态就是结尾;因为无法逃脱的冬日桃园,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不能不把那个梦弄成残缺的,而每一次暧昧经历无果而终的时候,他的心头都会流血。 “我在空荡荡的桃园里捡拾过干桃枝,”他对自己说,“那时候的冬天很冷,肚子很饿。但我总在那时候想起桃花盛开的情景,常常幻想吃到了鲜嫩可口的桃子,那些桃子都是水淋水滴的!也是在那时候,我的心里开始驻留过可爱的女孩子!”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惊诧得神思昏乱起来。真实的女孩子,她来得实在太迟,而他差不多早就忘记了桃花和桃子;女孩子在他身边安静地坐着,或者谈笑风生如黄莺流转。他觉得自己已经很难承受这种强光一样的冲击,而想退回到多年前的萧瑟中,空洞的桃园在那里等他。他又感到冷感到饿了,身体开始颤栗。 就这样,像被蛰了一下苏醒过来。女孩子,很可爱的女孩子,她的确是在五光十色的零食中长大的,于他而言,她确实是这个星球上的另一个物种,她的美丽与可爱很难在隐藏了太多苦难秘密者的生活里着落——对,她是被时尚的风吹拂着的一粒美丽的尘埃,她永远周旋在城市的繁华地。她是他的一个美丽的惊喜,是天地给他的灵魂送上的一份厚礼,而这,也就是她和他相遇的全部意义。这些意义还有一个影子,在这世上,饿和饿是不一样,冷和冷不一样。他的饿因为整个世界的欺骗,蒙蔽,无情和穷匮,他的冷,与空洞的桃园有关,她的饿,只是一种仪式,她的冷只是一种消费的宣示。毕竟,她从来不缺食物,也不缺衣物。她所缺的,永远都是不断变化的更新时尚的样子。 面如花,腮如桃,都想或正在随风飘向城市,而城市,其实早已消失在它自己的繁华处。在那里,除了火一样燃烧的时尚,男人和女人,他们越来越欣赏自己的空壳。在时间里中老下来了,他在城市的僻静处,总能找到萧瑟空洞的桃园,在恍惚的阳光里飘着。但他还能想起在那样的桃园里捡拾干桃枝的事情。那样的冬天,在他的心灵里没有向前挪动一步。他和她都生活在这个城市,但他知道,她一直崇拜城市的南方,那里才是城市的繁华之地。他常常静静观赏城市的北面,小山后面是大山,唯有冬日艳阳才把那里照得无比光亮,仿佛每天都有一大堆火在熊熊燃烧,每到傍晚,那堆大火就为第二天的燃烧心甘情愿地熄灭了。 过往中的许多影像都显出倾颓的样子。城市的北面,犹如断壁残垣。好在冬日里还有艳丽的阳光照临那里,他总能因此想起城市的南面,城市的最繁华处,繁华处最时尚的地方,他所爱的女人,占据着他所有的闲暇时光。 他感到安慰,即使他和城市的北面都会老去,但他和城市的灵魂还会朝着南面生长。特别是他,还会长出青春年华,长出初恋的眼睛和手指,长出拥抱和亲吻的力量,长出比烈火更加猛烈的冲动。但他会在冲动面前安静下来,会对她说:亲爱的,我爱你,你是自由的,自由如谁也无法阻拦的时光。城市将为你永远存在,而我,一定在你回头时候必能看见的北方。 2018-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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