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1975
2020-12-14抒情散文野猪皮
一个人深藏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是一种固执。我说。他时常让我想起,想起他一窝乱草似的头发,呆涩的眼神,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他的脸好像从来没洗过,因为老师总是训叱他,瀨子,明天再来,把你的“猴腚”擦了。他从不顶老师的嘴,只吭哧着。可第二
一个人深藏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是一种固执。我说。
他时常让我想起,想起他一窝乱草似的头发,呆涩的眼神,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他的脸好像从来没洗过,因为老师总是训叱他,瀨子,明天再来,把你的“猴腚”擦了。他从不顶老师的嘴,只吭哧着。可第二天,他仍旧是那副肮脏的样子来上学,上嘴唇托着两筒黄鼻涕。背着打屁股的大书包,里面装个玻璃瓶子,咣里咣当的乱响-----真不知道他装那东西跟上学有什么关系。
跟语文课,数学课比起来,他似乎对学校西边的那条小溪更感兴趣。下课铃声一响,他准会鹞子似的飞出去,飞到小溪的柳林深处,在那里鼓捣半天。直到上课铃打响,他才恋恋不舍地钻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了些什么。
他的母亲是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子过着清汤淡水的日子。寡妇还算年轻,守不住寂寞,常有些风言风语的在村里传开,常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因此他很少说话。偶尔说一句,便遭来一阵哄笑。有时,还会有好事的孩子故意学他-----他是个结巴,说起话来绊绊坷坷,于是他就更不说话,过早的与人群隔离了。
像一只羊离开了羊群。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对他没有任何故意,还可以说很同情他。但是有一天他偷偷吃掉了我放在书包里的一个桃子和一块蛋糕。那些东西是在外工作的姑姑买给我的,我自己还没舍得吃一口,一次次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又小心的放回去。我这样做其实也是在跟同学炫耀------在村里,在那些孩子中间,只有我才能吃到这么诱人的东西。
现在想想,他肯定是忍不住了,心里斗争了多少回,才下决心铤而走险的。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吃了,我没问过他,从来没问。也许是蹲在我们学校的房跟,也许是在那片柳树林里。我只在他的书桌里找到了一颗圆溜溜的桃核。他吃得很干净,桃核上一点果肉没剩,桃核上美丽的纹路那么清晰,深深浅浅,像秋天的落叶下安静的小径。可我却看着桃核大哭起来。
我决定从此不再理他。
虽然他一直想努力凑近我,张巴着嘴,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我只要一搭近他的影子,立刻转身就走,我不想闻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更不敢想象他的那张长满黄牙的嘴是怎么把我的桃子和蛋糕吃下的。我认定了他是个可恶的贼。我说他的母亲是个偷人的贼,他是个偷嘴的贼。
他就拿恶狠狠的眼睛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以为他会冲我挥拳头,可他没有,冷冷地盯我半晌,抹抹鼻涕走了。
夏天快要过去了,小溪渐渐变瘦,卵石显露,溪边的野菊花已经盛开,柳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在水面,在风的帮助下头也不回的向前飘去。没有人知道它们会飘到哪儿,会遭遇些什么。
那天,是放学了吧,我背着书包,一个人朝家走。路边的沟渠里仍然有水在流,阳光在草叶尖上舞蹈,听鸟儿飞过的声音,猛然间,他好像草丛里冒出来,吓了我一跳,我白着脸,问他要干嘛。他嘻嘻笑,手伸出来,张开,说,给你的。他的手心里,托着一个草编的小人儿,很好玩的小人儿。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我看见你编了,可你编得不像。他怕我不接,硬拽过我的手,把草人儿放上去,又变戏法般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我瞪大了眼睛------里面,装了半瓶子的鱼。多得足可以晚上美餐一顿了。他用一手擎着,一手托底,郑重地说,这个也给你。
然后,他就像鹞子一样飞了。
他的书,终于没读到底,因为他的母亲改嫁了,把他带走了,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听说他勉强读完了小学,就当大人下地干活了。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可他仍然是我记忆中的一个孩子,永远不洗脸的孩子。
1975年,我上小学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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