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两个人的命运

　　村庄是一种记忆，坚韧，持久地纠缠着自己。晨蔼，青草的味道，澄静的阳光，各色各样的人组成了这些记忆。在这些记忆中，不经意间，我会想起曾经的两个弱智人，他们几乎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用“老实人”和“聪明人”来区别他们。两个名字都很好笑，但有一些意味在里面，这些意味由朴素的村庄和村庄里生活着的人们赋予它们色彩。这些色彩开始明艳，然后变淡，逐渐靠拢黑白色，然后转向灰色，在我的记忆中就有了些淡淡的忧郁，因为了他们的人生和命运。两个弱智人的父母都早逝，都是由大哥照顾生活，他们两个是有相同的家境，不一样的人生之路。其实这些没有什么，现在我感觉，所有的人生其实都不一样。两个弱智人愿意在一起。在街上，在田野里，清晨，黄昏，暮色中两个兄弟一样的身影，闲散归来，身后孩子们的笑声，静默的夜色中，影子很长，村庄的人们谈论起他们的话很长。他们像是两粒沙，间或咯着人们的心思，终究消逝在岁月中，他们从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消逝，也从我的生活中消逝。但我知道，他们还是走着自己的人生，脚步匆匆，一个人去了，一个人继续。
　　　　　　　　　　　　　　　　　
　　偶然的一个早晨，我就突然遇到了那个被称为“老实人”的弱智者。当时的天微明，空气中流动着露水的气息，太阳懒懒地骑在远处的山峦上，惺忪的眼睛漠然看着这尘世的一切。“老实人”在我的视野里，脸上的汗水点点滴滴砸在地面上，他气喘吁吁，形容疲累。他的袖子半挽着，露出的青筋嵌在苍老黝黑的皮肤上，用力推着一个吱吱呀呀作响的垃圾车，低首，没有表情，匆匆小跑着。我突然就有了一些感慨。他苍白的双鬓，他的瘦，他的黑，他的垃圾车，这些酸楚的景象冲击着我的视线。
　　　　　　　　　　　　　　　　　
　　一次偶遇，记忆的闸门打开。
　　　　　　　　　　　　　　　　　
　　儿时的“老实人”不是这样，那个时候他年轻，赤裸着半个胸膛，仰脸走路，嘿嘿地笑。“聪明人”却是邋邋遢遢，高谈阔论，走到那里，嘴里嘟嘟囔囔的声音跟随着。他们的存在，成了村庄里的一道风景。他们就这样闲逛着，长大了，境遇也开始了不同。“老实人”的大哥逢人就说，他的兄弟不傻，什么活儿都能干。人们听了，笑笑，不当成回儿事情。
　　　　　　　　　　　　　　　　　
　　村庄有一个菜园，是村民的指望，他们用那里出产的新鲜蔬菜在那个年代换回不多的现金，菜园就成了“圣地”，卑劣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圣地”。在那个纯真的年代，菜园的蔬菜还是经常就莫名其妙地丢失，其中就有我们这些孩子的作为。我们经常在菜园的附近溜达着，手指含在嘴里，眼睛盯着红晕晕的西红柿和带刺的青翠黄瓜，它们红色、绿色的光芒诱惑着我们。我们就猫了身子，捞一个西红柿，躲在草丛中稀溜溜吃起来，然后擦干了嘴，咂吧着嘴巴，钻出草丛，装模作样的继续寻视着那片菜园。
　　　　　　　　　　　　　　　　　
　　“老实人”的大哥盯上了菜园，找到大队长，磕头作揖，说他的兄弟看管菜园一定行。大队长头疼这个菜园，因为了几次派人看管，结果看管的人比路人偷得还狠，竟然就答应了“老实人”的大哥。“老实人”就开始有了“工作”了，结束了满街溜达无所事事的人生，留下“聪明人”孤独在街上继续溜达和张望，落寞得很。没有想到的是，这之后，所有的人都敬佩起大队长的眼力。“老实人”上任，菜园结束了少东缺西的历史。我们这些孩子再也吃不上顺手摘来的瓜果了，常常的他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我们跑啊，跑啊，我们头晕了，肠子要吐出来了，天也转了，地也旋了，身后的大手还是抓过来，就这样被他提留着掷在菜园边，我们就低着头罚站，看着他神气的背着手，来回的走来走去。有些婆娘就恨恨地骂，这个傻子，出什么力气，小孩子就顺手摘一个吃，用得着这样？骂归骂，最后还是叹口气，没有办法，这个傻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别指望他心思能稍微动一动，偷偷懒。
　　　　　　　　　　　　　　　　　
　　但这些婆娘的话错了。
　　　　　　　　　　　　　　　　　
　　“老实人”就有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话，他坚定不移地听，没有理由，不问原因。“老实人”的大哥是铁了心要给兄弟娶一个媳妇的，挑来挑去，就挑了一个异乡的，矮矮的，患有严重气管炎的黑黑的女人。女人长得丑，但不傻。街上的男人挑逗“老实人”，喂，说说和你女人夜里的事情。“老实人”就嘿嘿地笑，憨厚的就说起了屋里和女人发生的事情，惹得旁边的女人就使劲地骂那些男人缺德。第二天男人们更来了精神，再问，“老实人”就低了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言语，被逼急了，就仰着脸喊，俺女人说了，就说不知道。男人们哄堂大笑，旁边的女人倒是都叹了口气，说这“老实人”听老婆的话，说不准还是一件好事情。
　　　　　　　　　　　　　　　　　
　　日子过了不久，“老实人”的老婆竟然就生了一个男孩子，也出来站在街上晒太阳，怀里抱着孩子，旁边“老实人”像黑塔一样守护着。“老实人”的大哥就旁边看着满脸的笑。这笑要“聪明人”的大哥嗤之以鼻。他是不要给弟弟娶媳妇的，花那个钱？我去了后，他能养活孩子老婆？难啊，也叹口气，低着头就吆喝两声“聪明人”。“聪明人”正在嘻嘻看着孩子，嘴里朝“老实人”指着，你孩子，像我的，像我的，听见吆喝自己的声音，突然就大哭起来，扭着身子，喊，我也要媳妇，我也要媳妇，哭声震荡在大街上，久久不散，在我如今想起，酸楚的感觉就袭满了胸膛。
　　　　　　　　　　　　　　　　　
　　娶了媳妇的“老实人”话越来越少，行踪就开始诡秘。看完菜园，回家的路上，就拣隐秘的小路或者草丛走，杂草、荆棘就划破了他的衣衫，划破了他的皮肉。渐渐大队长就发现了他的蹊跷，跟随着他，看见他慌慌张张地小跑的时候，怀里熟透的西红柿遗漏下几个在路上，汁浆摊开在路上，阳光下鲜红的刺眼。现在换成“老实人”在菜园旁边罚站了，烈日下，眼泪大颗大颗淌下来，旁边的男人、女人看着，停了笑，低了头，都静默着。
　　　　　　　　　　　　　　　　　
　　“老实人”的女人来了，像是裹在风里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黑黑的脸庞涨得通红。她站在菜园边，伸手就拉“老实人”在身后，矮矮的身体遮挡着男人，她站在菜园旁边，镇静、坚定，口气不容置疑，她说，是他偷了，该罚多少钱就罚我们，我们不吃饭也还！她转身，指着身后的男人，再说，你们看看他，他傻，但他现在是一个男人，一个孩子的父亲，我和孩子指望着他，他养活我们。她的眼泪下来，静静的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然后蒸发开来，升腾起来，弥漫了田野，弥漫了人们的视线，周围的人傻傻地看着她，女人们有了低低的哭声，男人们的口张大着，静止着，雕像一般。
　　　　　　　　　　　　　　　　　
　　我常常想象这个女人的胆识，在那样的岁月，她用几乎残疾的身躯，竟然给一个男人撑起了一片天空。她还给了一个男人尊严和给了所有人震撼。
　　　　　　　　　　　　　　　　　
　　看管菜园的事情做不了了，“老实人”开始给菜园挑粪，那是谁也不愿意做的事情。清晨他最早一个行走在看不到边际的路上，扁担在肩上悠悠荡荡，粪桶划着小小的圆圈，路人看见他，捂住了鼻子，闪在路边，他朝着人家憨憨地笑笑，满脸歉意。中午的时候，草丛中他挥汗如雨，肩膀抗着一捆青草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看见的时候，他会笑笑，摸一把汗水。他的女人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但每天都在街上看着他一路小跑，回来了，又走了，走了，又回来了，眼中是满脸的爱怜，这爱怜的目光像影子一样追随着“老实人”，“老实人”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持久地回荡在村庄。
　　　　　　　　　　　　　　　　　
　　“聪明人”可是越来越胖了，他什么也不做，天天在街上闲逛，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大哥骂一句，他就缩了肩，跟随着回家，听着大哥阵阵的叹气。
　　　　　　　　　　　　　　　　　
　　记忆在这里中断，因为了我的离开和远行，我从一个孩子，然后蜕变成了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
　　　　　　　　　　　　　　　　　
　　后来，只是听母亲说，“聪明人”在四十岁的时候，突然就走了，毫无征兆，突然的让村庄的人生疑。“聪明人”的大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在弟弟的僵硬的身躯前号啕大哭，再叹口气，对周围的人说，难啊，也想给他娶个媳妇，可是他养活的了吗？周围的人不说话，“老实人”远远地看，那个矮矮的、黑黑的丑女人也苍老了，喊他一句，他听话的赶紧回家去。母亲说起的时候也叹口气，说，“聪明人”的大哥不全是怕他养活不了老婆孩子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顾及了自己的那点家产，怕被分掉。母亲的话就给了我愤愤的情绪，母亲就笑，说，这都是命，怨不得什么的。
　　　　　　　　　　　　　　　　　
　　一个命字，在我的思考中竟然荡起了层层的涟漪，推进着，翻滚着，跟随着我，我就想起了很多，时间很久远还触及了未来，空间辽阔，无处不在。
　　　　　　　　　　　　　　　　　
　　后来回家的时候，我对母亲说起看见过“老实人”，母亲就叹了口气，稍停一会儿，又啧啧称叹起来，说，那个“老实人”不容易，什么都做，收酒瓶子、推垃圾、扫大街，别人不做的事情他都做，生活得还不错，孩子也大了，不像他，很聪明。我听了，半响也不说话，我又想起了那个已经去了的“聪明人”，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忆起他。于是也感慨，两个人的命运，两个人的人生，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