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幸福院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上学的小路像一条蛇,爬过一根田埂又一根田埂,趟过一条水沟又一条水沟,穿过一片杉树林和几块巨大的麻子石,最后上了桥头的公路。幸福院就在小路旁边。幸福院和小路的关系是一种代数关系,好比一根抛物线与一个点的关系,有最远的端点,也有最为接近的地方。
上学的小路像一条蛇,爬过一根田埂又一根田埂,趟过一条水沟又一条水沟,穿过一片杉树林和几块巨大的麻子石,最后上了桥头的公路。幸福院就在小路旁边。
幸福院和小路的关系是一种代数关系,好比一根抛物线与一个点的关系,有最远的端点,也有最为接近的地方。站在小路不同的位置,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幸福院,可以看到不同的幸福院。从小路的远端看,幸福院是树丛中隐约的农舍,是朦胧的写意画。站在杉树林外的麻子石上看,幸福院是木房、石磨、断墙、青苔、萱麻、无名灌木和几个晒太阳的老女人。
幸福院是几间房子,几棵核桃树,几块房子大的麻子石和石头间几绺菜地,但幸福院又不止几间房子、几块房子大的麻子石和石头间几绺菜地。幸福院自然还有幸福,甚至还有神秘。
幸福院的幸福是看得见的。坐在门前的矮墙上晒太阳,或接受红小兵和共青团员的慰问。这慰问里有微笑,有客气话,也有政策性的大话。幸福院的幸福主要不在这些微笑和话里。幸福院的幸福在能够解决温饱问题的东西里。比如几背柴,几挑水,几块钱,几斤肉,几个工。能获得这分幸福的,自然是幸福院里那几个晒太阳的老女人。
上学的路和幸福院在一大片冲积带上。不知冲积完成于史前还是史后。冲积的痕迹早已没有了,整个冲积带也都变成了经典的良田,只是冲积的动感还在。那些朝向一致像房子一样的大石头,那些扇状的水系,那些良田底层的沙土,都还保持着运动的姿势。不知冲积是一次还是几次完成的。幸福院虽是社会主义的产物,但因为建在冲积带上,总给人一种漂浮、流动的感觉。其实,漂浮流动的不该是幸福院,而应该是幸福院的幸福,应该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幸福。
幸福院是明朗的,简陋的,没有可以隐藏什么的地方。瓦房。竹壁。空荡荡的房梁。漆黑的锅灶。木桌。木凳。木床。但幸福院又是神秘的。幸福院的神秘不在天井,不在墙根,也不在房前屋后的灌木丛,而在幸福院的空气里,在幸福院的老女人干瘪的身体和暧昧的身世里。
在上学的路上张望幸福院的时候,甚至在课堂上想到幸福院的时候,或者在梦中梦见幸福院的时候,我们都能够感觉到幸福院的神秘。一种阳光下的神秘。幸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满是皱纹的脸露了出来,一只浑浊的老眼眨巴着,抖落出长了青苔的故事。同时抖落的还有对门襟上的牛骨头纽扣。我们迷恋幸福院,就是迷恋幸福院的神秘,迷恋我们自己因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全的身体感觉到的不可知的东西。
对于幸福院,我们想知道得更多。我们也的确知道了更多,包括幸福院的老女人们的身世。
幸福院住着三个老女人。安何氏、胡龙氏和六妹儿。前两个嫁过人,男人死得早,没有生养。六妹儿终生未嫁,人们都叫她老女娃子。也就是老处女。六妹儿到底沾没沾过男人,我们不得而知。安何氏的男人跟红军走了,但没走多远,就给流弹打死了。安何氏是烈属。胡龙氏的男人死得就没有安何氏的男人那么光荣了。虽然他也是被中央军的流弹打死的,但他不是红军,他是恶霸地主霍敬芝家的长工。胡龙氏的男人正在涪江边耕地,流弹没长眼睛,钻进了他的背心。三个老女人中,要数六妹儿长得最好。那脸盘子,那腰身,干透了还留着美人的痕迹。真不明白,像六妹儿这样的女人也有不嫁人的。
幸福院是孤寡老人的天堂。一个人老了,丧失了劳力,又没有儿女赡养,就到幸福院,由大队养起来。有吃有穿,死了有人埋,就是幸福。
幸福院过去住过什么人,将来还会住什么人,我们不知道。知道了那三个老女人和她们多少有些传奇色彩的身世,我们已经满足了。惟一感觉遗憾的是,我的袁徐氏婆婆没有住在幸福院。我的袁徐氏婆婆也是个孤寡老人,没人赡养,全靠我们一家人赡养。我的袁徐氏婆婆并不是我的婆婆,我的袁徐氏婆婆并不是我的父亲母亲的母亲,我的袁徐氏婆婆只不过跟我母亲的母亲共同拥有过一个男人。我的袁徐氏婆婆为什么不住幸福院,要我的父亲母亲赡养?还有我们村的邓老头儿,我们邻村的蒲老太婆,他们为什么不住幸福院?
知道了幸福院更多的事,幸福院的神秘感不但没有消失,反倒增加了。
幸福院的早春有厚厚的霜,薄薄的雪,黑亮的冰。霜在枯黄的韭菜上,雪在长了野草的房背上,冰在门口的堰沟里。太阳照到幸福院,幸福院便开始冒烟。烟子冒过,幸福院像是被浆洗过一样地干净。不是平常的那种干净,是一种明晰。落叶还在,柴草还在,尘土和牛粪还在,不仅在,还拖着影儿,但感觉到的就是干净。这干净也是一种神秘。阳光照亮幸福院,寂寞也游荡在幸福院。幸福院显得更高,更大,更远,也更空。偶尔有老女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边晒太阳边捉虱子,渺小得可有可无。到了下午,依旧光秃秃的核桃树上开始有乌鸦停息。乌鸦总是沉默不语,只顾抖着翅膀晒太阳。乌鸦的沉默是幸福院的又一份神秘。
幸福院的夏天像热带雨林一样茂盛。麦子或水稻包围着幸福院,枝叶茂密果实累累的核桃树压迫着幸福院,潮湿贯穿到了幸福院的每一角落每一物件。木桌和木床的腿开始长蘑菇,老女人的脚板开始长鸡眼。夏天的幸福院是一个岛屿,在广大深厚的绿色中,渲染着它的神秘。夏天的幸福院是绿色的。夏天的幸福院的神秘也是绿色的。夏天的幸福院的神秘滴着水,潮湿得发霉发臭。蛇在正午潜入幸福院,青蛙和蟾蜍在雨后遛进幸福院。幸福院的神秘多了动物的气味,幸福院的神秘带上了毒素。
到了秋天,收割让被遮蔽了一个夏天的幸福院亮了出来。幸福院开始脱去水分,变得干燥。幸福院飘散着稻谷的芳香。田地一片片被翻耕,幸福院弥漫开泥土的气息。核桃熟了,掉在地上,幸福院的老女人弯腰拣起,砸开。幸福院的老女人用没有几颗牙的嘴吃核桃的样子充满幸福。秋天,人们在幸福院的周围劳作,给幸福院增添了几多人气。
冬天的幸福院宁静而祥和。淡淡的霜做底子,袅娜的雾游弋在中间。幸福院有一点点暧昧。但暧昧里并无几多神秘。时常有红小兵踏着霜顶着雾出没幸福院。春节到底应该划归冬天。大年初一,也有可能是初二三,但大多数时候是初一,人们敲锣打鼓拥进幸福院拜年。有送白菜的,有送柴火的,有送衣裳的,也有送好话大话的。每每那时,幸福院的老女人就会双手抱拳,打躬作楫,脸上的幸福就会达到高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开始听见嘿哈嘿哈的吆喝声。嘿——哈——。嘿哈。有时急促,有时拖得很长。我们不知道“嘿哈”是不是幸福的声音,但我们知道那是从幸福院传出的声音,而且是男人的声音。男人的“嘿哈”是幸福院新的秘密。搭人梯爬上路边的麻子石,我们只看见幸福院杂草丛生,蝴蝶飞舞,并未看见制造“嘿哈”的男人或什么特别的装置。然而,那吆喝分明是从幸福院的上空发出的,像只受伤的老鹰,带着隐隐的痛,仿佛还混杂着撞击的声响。
有一天,我们实在无法承受幸福院那个男声可能隐含的秘密,走进了幸福院。我们看见的不止是一个秘密,更是一个事件。在幸福院一间空房子里,一个男人光着身子,只穿着一条窑裤。男人双手握着一根木头,先是后退,再后退;然后是前进,再前进;最后便将木头的另一端撞在前面一个像棺材一样的巨大木头盒子上。木头悬空吊着,光生油亮,雄性十足。吆喝的男声就发生在前进和撞击的过程中。随着吆喝落地,一股股清油像泉水一样淌了下来。这是一个油坊。男人在榨油。油坊自然不缺油。榨油机的每一部件都被油浸泡过,加之摩擦,光亮可鉴。榨油的男人也满身是油,猩红的窑裤已成了油毡子。
我认识榨油的男人,他叫陈安华,就住在学校后面一个有竹林的院子里,他有个女人叫长二子,是个白痴,时常在地上捡虫子吃。我也认识那台木制榨油机,它是我那属于“五类分子”的大爸带木匠在一个叫张家梁的山上制造的。我去那里背过他们砍下的木渣。榨油机是用一根独木砍成的。是棵山梨木,很有些年辰了,砍倒的时候打垮了好几间草屋。我似乎还吃过上面没有成熟的山梨。味道自然是又酸又涩。
晓得了陈安华,晓得了榨油机,并没有消解幸福院的神秘。幸福院的神秘反倒通过我那成分不好的大爸、通过陈安华和他的白痴女人得到了广大的外延。是呀,为什么要陈安华榨油而不要我大爸榨油?木制榨油机的原理是什么?陈安华有幸福吗?陈安华到幸福院榨油是否就为了摆脱他那爱吃虫子的女人?陈安华榨油是不是想发泄一种东西,一种在他的白痴女人身上发泄不了的东西?在陈安华嘿哈嘿哈的吆喝里,我们能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油坊是什么时候废弃的,也不知道幸福院的老女人是什么时候死的,我甚至不知道陈安华的吆喝是加深了幸福院的幸福,还是削弱了幸福院的幸福,我只知道幸福院有一种神秘,不是幸福的神秘,也不是恐怖的神秘,是幸福院背后那遥远的莲花状的山峰显示出的那种多少有一点儿形而上意味的神秘。
很多年过去了,幸福院和它的幸福与神秘也过去了。幸福院不是被水带走的,也不是被泥石流带走的,幸福院是被光阴及光阴的衍生物带走的。我倒希望幸福院是被水或泥石流带走的。洪水或泥石流从莲花状的山涧倾泻而下,像当初制造幸福院所在的冲积带一样,以排山倒海的阵势卷走整个冲积带。树被连根拔起,巨大的麻子石在滚动,幸福院像一架破散的木筏漂浮而下,渐渐消失在远去的泥浪中。我不喜欢幸福院被悄无声息地带走。我喜欢幸福院轰轰烈烈地、悲怆地被带走。在这个世界,看不见的消失太多了,我想看见幸福院的消失。
然而,我终究没能看见幸福院的消失,没能看见幸福院的幸福与神秘的消失。我相信其他人也没能看见。幸福院所在的冲积带还在,幸福院的房子还在,只是幸福院消失了,只是幸福院的幸福和神秘消失了。
我想知道,幸福院的幸福和神秘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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