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行者

　　从没想过，一个人会作为一个冰冷的祸心，被严酷夏日的火海包藏起来，并对照耀万物的太阳要这样报以深深的仇视。仔细检点，这份仇视源于作为城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腹中之物而无法脱离城市——这种荒谬还要伴随后半生，我无法不感到焦灼。
　　十年前，一个爱情想象仿佛天河之水注入我的身体一样把我浸润的时候，我就对那种爱情奇景用心用意地期许过了。十年之期，转瞬即至，回头看时，那个夏日，原来是在那场地震灾害之后，被抗震救灾壮举大获全胜的赫赫声浪压住了，它才从我的记忆中过早淡漠。惊惧不已者的心灵，太需要一种温柔的抚慰，而甜蜜浪漫的爱情想象是所有抚慰之中最好的。爱情想象就把那个夏日的酷热遮蔽了。很虚假，也是很脆弱的抚慰，想象中的瓜熟蒂落又被虚拟在秋天。那个秋天来了，不迟也不早，我的心里也是无喜也无忧。所有的人都接受那种奇怪的胜利了，但灾害所致的恐惧依然未去，于我，则是一种难耐的焦灼。
　　无法凭借丝毫激情把自己推入铺天盖地的欢呼胜利的波澜之中，而是依然独自固执地站在欢乐海洋的岸边，也是恐惧之渊的岸边——我坚信，像地震那样的灾害在这世间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它来过了，它一定还会再来。那段时间的感受很奇特，左右两边，不是汪洋，就是深渊，感觉自己就站立在一线狭窄的固形物上，那就是我说的岸。岸左的欢呼与岸右的恐惧都不是我的出路。但日子还得往下过，我还得做该做的事。只好沿着欢庆之海与恐惧之渊的边界线往前走了。那是极其曲折且坎坷的边界线。我的左边是抗震救灾取得全面胜利的欢闹场，右边是余震频发的恐惧之渊。很荒谬的，它们猛烈冲撞而隆起的边界竟成了我的不二选择！
　　我却知道这不是我给自己的最好交代。惊惧不已的十年时光并没有把这个飘忽无定的交代变成灵魂的安眠之床，而那场声势浩大的抗争与拯救，也在不算漫长的时光中退出话语空间了。灾祸，死亡，是抗争与拯救的声场无法改变的。时光走远，声场效果把灾祸与死亡所致的所有伤痛麻痹了，然后，声场自己也销声匿迹了。几十万条生命的死亡代表绝对的悲痛，无数间倒塌的房屋代表永恒的哀伤，数万个破碎的家庭代表永难弥合的创痛。没有胜利，只有失败，而被再三说成胜利的东西，根本无关那些悲痛、哀伤和创痛，那只代表另一种需要，是反黑为白，反忧为喜的需要，也只是反黑为白者和反忧为喜者们自己的需要。死魂灵们定然在另一个世界里哀叹了，幸存者们，深藏他们内心的苦厄是不需要蛮横且粗鲁的惊扰的。波澜壮阔的胜利欢场和反复制造的庆典闹场，都无法改变罹难者永恒的寂灭，都无法疗治幸存者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重建的只是房子，而不是破碎的心和滴血的灵魂。在幸存者残缺的生命记忆里，消亡与毁灭才是永远的。
　　十年前的冬天，在极其寒冷的北方某城，我和一群人接受一群爱心人士给予的灾后心理援助。在一次集会上，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主办方为一个来自灾区的受助者庆贺生日。那个受助者来自北川，妻儿均在地震中遇难。当有人为他推出生日蛋糕，给他戴上寿星帽，动员全场为他唱《祝你生日快乐》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五味杂陈的。我听得出来，主办方希望那个受助者能够因此快乐起来，并要及时感恩。那人的确笑了！我却看出，那个受助者的笑容是世间最难描述的。那个场景在我脑海里闪现了许多年，也让我思索了许多年。我曾多次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受助者，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给自己一个由衷而笑的理由，相反，有几次，我竟潸然泪下了！
　　庆功，只是灾难之外的好大喜功者们的别有用心，抚恤，那也只是隔岸观火者们浅薄的仁德。真正历经灾难的幸存者们，必然躲在铺天盖地的欢闹场的阴影中，保持缄默，并以缄默的方式反复咀嚼悲伤与痛苦。对于那些伤痛，除了时间，世间再无良药。在默然沉没于亲情寂灭痛苦中的人们，那种时间有一个终点，那个终点他们看不见，但唯有他们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个终点的存在。那个终点就是他们自己的物质生命寂灭的时空结点。
　　我曾多次求证过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幸存者，怀疑者，悲观者，一个一直躲在胜利欢场与庆典闹场的阴影之中，苦苦思索着生命的无常和人生荒谬的孤独者。我的身后，或者我的心底，一直回荡着灾情之海冷冷的涛声。我赖以负重前行的那条曲折坎坷的边界线上，没有阳光，但也没有黑暗，只有我深沉的哀伤与苦涩的追问。它们是灰色调的，就像严重风化的古老的石灰岩。
　　十年以后，又是夏天。如我所料，所有关于那场灾难的胜利欢呼与成功庆典在几年前就悄寂下去了，这个城市，又经过了许多个热点事件的多次冲击。其间也出现了好多场相似的胜利欢呼和成功庆典，结果无一不是千篇一律地沦入悄寂而被火热的当下从集体记忆中残酷地排挤出去。看出来了，诸如胜利的欢呼与成功的庆典那些东西太像蛇的蜕皮，蛇蜕过程是每次重大事件的主流意识形象的模拟，蛇的蜕皮本身就像充斥城市的巨幅宣传栏；蛇蜕皮的时候，曾经是花花绿绿的，但终于经不住时间与风雨，最后无一不变得惨白且空洞。但胜利的样子还在，虽然每一次胜利与每一次庆典之后都有真实的身段与头脸很巧妙很成功地悄然脱身。
　　自十年前始，我就对许多存有胜利与成功嫌疑的东西深深反感了。我总是躲在接二连三的胜利与成功欢闹场的边缘地带，也即恐惧之海与怀疑之渊的边界线上。城市之大，我无处插脚，狭窄的边界线是我仅有的选择。我的曲折前行成就了我自己的想法。走着走着就发现，虚浮之蛇每每留下逼真的蛇蜕就悄然抽身逃走，在我的价值观世界里勾画出离去者的蛇形线。那条连续不断的蛇形线告诉我，留下欢闹景象的东西是比蛇还要冷酷还要邪恶的，它永远都是真相的遮蔽物，是正直与光明的死敌，它最大的能耐就是让这个世界脱离实在而变得更加虚浮。
　　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对虚浮报以坚定的排拒，对邪恶报以坚决的抵触，哪怕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必须艰难行走在虚浮的欢闹和真实的恐惧之间曲折的边界线上。我愿意，但我不把它看做命中注定的。
　　我笃信自由，事实上我却是城市的腹中之物，这很荒谬，但这荒谬很快促成了我的怪异。十年前的夏天，在我确认了自己的怪异之后，我就开始指望即将来临的灿烂之秋，能给我一些接纳并认同怪异的暗示。
　　那个秋天到了，既是如约而至，也是不期而遇。它的不来绝不成立；它的到来，绝不顾及我的意志。
　　重建中的楼宇其实也是另一种废墟，毕竟，在纯净的道德行为面前，竟也存在着赤裸裸的权力侵蚀。临时搭建的简易工作间，是真实的废墟与臆想的废墟之间的一种更加滑稽的存在。可想而知，工作其间又是何等的不伦不类。
　　我的怪异，它在那个秋天之后发育得很顺利，常使习惯弄虚作假的东西丑态百出哭笑不得，结果，弄虚作假者们不得不对我礼让三分。这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怪异将在未来取得的更大胜利，那将是真正的胜利！那种胜利自始至终都是很安静的！
　　我就继续放纵自己的怪异任其自由疯长。
　　我的怪异好像浑身长满了毒刺，弄虚作假者和虚假本身一碰到我就像蜗牛碰到了刺猬一样很快把身体缩回到体制硬壳里去。事实说明，弄虚作假者和虚假本身貌似强大实则软弱。体制之壳很难攻破，但虚弱的体制之瓤总算知道知难而退了！我为自己所取得的又一点胜利而欢欣鼓舞。那个秋初，我过得很愉快。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怪异是恐惧之渊和虚浮之海共同催生的全新物种；绝非地痞，亦非犬儒，更不是大王和帮主，它更像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它的确应该是勇敢的。
　　就这样，我终于成为坚硬的体制之壳与虚弱的体制内瓤之外的一种柔韧的存在。
　　后来的体验告诉我，作为孤独的怪异者和怪异的孤独者，我在诺诺庸众们那里是如毒蛇猛兽和瘟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的。这都是我预料中的，虽然实际情况比我预料的更深刻一些。有所预料，对后续同质事实也就无所谓了。
　　美中不足的是因此而致的另一种损失，让我耿耿于怀许多年。
　　那个秋初，我暗恋上了一个女人。在我心里，关于她的无数幻想已在自动生成一部长篇小说。但未料，那个秋天尚未结束，那个女人很快就学会虚浮欢闹场中的各种本领了，每获指令更其诺诺，但听犯语即表缄默，于名于利争先恐后，得失贵贱较以锱铢。
　　我暗恋的女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卖身求荣了。这个事实让我大为光火，恨不得把满肠子的醋液全都变成梯恩梯炸药，把这个唯物是论的世界彻底摧毁了！坚硬的蜗牛壳包藏的名利蛊惑力实在太强大了，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被它轻而易举征服的！看看，一个男人的精神世界原本很坚固的，但如此坚固的精神之体竟会破裂于情爱的变色！若不是我的怪异拯救了我，我简直要成为又一个殉情者！
　　看清楚了，我所钟爱的女人，她的命运无法逃脱那个巨大而坚硬的蜗牛壳。清纯的终于污浊，单纯的不免复杂，坦率的很快晦涩，正直的转瞬弯折，矜持的转眼放荡，圣洁的突然龌龊！所有堕落的完成就那么一步——唯唯诺诺，然后弄虚作假就行了！
　　我太幼稚了，灾难并不能催生所有人的自省意识。那场地震的幸存者中的大多数，几乎在一夜间幡然醒悟：物质生命的意义太重大了，只有现实的今天才能堆砌出现实的明天，而“柏拉图式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多少人对之感兴趣了。
　　“达尔文主义将导致未来人类更大的灾难！”我的暗恋夭折之后，我在微博里这样写道，好像只是写给自己看的说给自己听的，并没有奢望它成为伟大的预言。十年以后的这个夏日，想起来了，经过艰苦检索，我又找到了那条微博，果然，它的浏览量只有十三次。
　　又失恋了，不知道那是我失败的暗恋中的第几次。却也习以为常了。我从失恋的浊流中爬上岸来，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开始搜索下一个暗恋目标，我相信，这辈子，我一定会遇上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观拥趸者。
　　这个夏日比十年前的那个严酷多了，热得仿佛天火地火一同在烧。我必须做一个行为上的城市腹中之物，在城市中继续抗争。我一直清楚记得，城市之腹也是极其怪异的，我的左边是虚浮之海，右边是恐惧之渊。我的落脚之处是深海与深渊的边界线，实体的，古老得像饱经沧桑的石灰岩。我也在不断提醒自己，处于右边的自然灾害，毁灭的最高价值是人的肉体生命，处于左边的人间灾害，它毁灭的最高价值是人的灵魂。我不想让这两种灾害纠缠我身，但我又不想念“唵嘛呢叭咪吽”来寻求解脱。我只好从《圣经》中再找一些我喜欢的段落来念诵，我希望经由我的祈祷，我所行走的边界线成为未来的通天之路。
　　这路上一直行人稀少。为了免于寂寞，我还会给自己幻想一场又一场爱情奇遇的。我还要在现实中努力找一个女人，让她做我的情人，和她热恋，或者，她全然不知我对她的暗恋，但我还能独自品尝自己的单相思。无论真有其事，还是永远虚无，唯一不变的是，我是边界线上固执的行客。
　　我会一直走下去，找下去，直到在我的有生之年，遇上一个对“柏拉图式的”同样心存向往者。
　　2018-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