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此生输定

　　我活到这样的年龄，还是常常搞不懂一些浅显的概念，比如“爱”，比如“永远”等等。我很羡慕现在的青年，他们口里吐出一声“爱”，干脆，回音绵软悠长，那些声音让我很感叹，因为感觉真得很美。但我总是羞于谈爱，也迟于说出一个“爱”字。
　　　　　　　　　　　　　　　　　
　　我心里是一直有一个意象的，颜色是流动着的，原因是因了我的心情的变换。它可以是灰色的，在我沮丧的时候，也可以是红色的，在我激情的时候，也可以是透明的，在我忘记的时候。但如今这种颜色越来越停止在一种绿色中，这就定格在一个春末，我记得小路两旁被风吹动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和一个女孩子在散步。我们常常在这条幽静的小路走，我们认识了很久。我想了很多，并且我知道，这次的散步我会说些重要的东西。我当时想说爱，想说未来，想说憧憬等等。但我最后还是说了我最担心的事情，很现实，我不得不说，在于我的良心和我的自卑。我低着头走，默默的，最后冷不丁就吐出一句话：我想，我们也许暂时不会有自己的房子。那个女孩子一定耻笑我的木讷，笑了笑，她继续走。我跟随着。我担心。我想，我的话一定袭中了她，我想，也好，也好，早晚的事情，也许沉默更好，它可以掩饰我的无奈和悲哀。我们分手的时候，那个女孩子说了一句话，很简单，毫无诗意可言，但现在已经烙印在我的心上。她很淡然，看着我的眼睛，非常坚定：我们没有房子，但我们不会住在大街上。我听了想笑，但我侧了侧头，看着路旁的绿树，眼里有东西湿润着，我扭头回家，眼泪大颗大颗流下来，一生都风干不了。我知道，我此生，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我还是不明了什么是爱，我们没有说爱。我们不但不说爱，我们还学会了吵架。我们经常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我有很多吵架的理由，我很孤独，我们都不会过日子，我和她甚至都不会做饭。她常常愿意回到他的父母家里去，留我在清冷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听风从头顶吹过。那天很冷，我很生气。我生气，然后我气愤。我几乎怒发冲冠的要去质问她，我要她回家，可是，我走到了半路，泄了气，我想起自己在心里说过千遍的话，我想起了她感动过我的话。她的一句“我们没有房子，但我们不会住在大街上”让我曾经发誓，一生不负她。我坐在路旁的石阶上，感到有些雪粒从空中飘落下来，我缩了缩身子，我想，就坐在这里吧，这里还会有路人经过，他们看我，我看他们。我看他们，我就看见穿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的女人走过来，背着一个大纸壳。她慢慢地靠近我，然后她在雪地里笑得身子发颤，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路边。我不明白的是，她背上的大纸壳是什么。她嘲笑我，说，天冷了，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大纸壳，就想起也许可以背回家里生火。唉，我就想，这个女人真得不懂的过日子，一个纸壳一会儿就燃灭了，能够指望它取暖吗？可是我又想，唉，这个女人，总是能够击中我的要害，我想象，那燃起的火焰一定会照亮我们清冷的房屋，它发出的嗤嗤的火焰的声音，一定会像一曲充满眷恋的歌谣。那歌谣一定会传出我们的房间，飘向我们命定要去向的远方。于是我知道，这个雪从空中飘下的日子，我们就有了一个家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我们就这样平淡地生活，平淡地过日子，然后还是继续吵架，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吵架，原因也许仅仅是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就是一个眼神。
　　　　　　　　　　　　　　　　　
　　最厉害的一次吵架，她哭了，然后默默地走出了我们居住的安静的小院子，头也不回，大门敞开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空荡荡的让我发慌。但我很愤怒，我当时就气坏了，我就发誓，要她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就感叹，也许我们生活不在一起。她走了，留我在清冷的房子里，但仅仅过了片刻，我突然担心起来。夜很黑，夜很深了，她是一个人走的。我气我自己不争气，我就顾不上穿鞋，冲出院子，我远远地跟着她，小心的不要她发现我，我的身后的影子拖了很长很长。我就在夜里和她一起走，心里又气又恨又悔。当我看着她进了岳母家的门的时候，我转头，仰起脸，看天空，满天星光点点，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我也突然就顿悟了一个字——爱。我知道了，我很在乎这个女人，我是爱这个女人的，我也终于明白，爱如此简单，爱也如此平凡。擦干了眼泪，在回家的路上，我很感动，感觉我和这个女人的生活，会继续下去，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我不和这个女人吵架了，我学会了麻木，然后我妥协。我糊里糊涂的就错过了那么多的重要的时刻，这让我现在也是遗憾万分。我们牵着手，到医院去迎接我们孩子的出生，像两个初恋的情人一样。我们在街上买玉米棒子吃，吃烤肉，看街上人来人往。街上就遇到了堂姐，她问清了我们是来医院迎接孩子出生的，就吓坏了，要我们赶紧回医院。我也吓坏了，担心是否她吃得多了，或者她吃了不应该吃的东西。可是，临近凌晨的时候，她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就困了，爬在床边鼾睡如雷。她后来就告诉我，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说，我要进产房了，而我压根就没有半句回应。我半夜醒了，手里一摸床边，就没有了人影。然后我跑到走廊里，跑到产房里到处找人，护士呵斥我，要我立即出去。我就憨憨地说，我老婆不见了。护士就笑，你老婆在里面生孩子。我听了，就出去，一屁股就做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心里就打起了鼓，咚咚的声响震得楼层都颤抖不已。可我怎么也听不到一声的哭喊。末了，护士就出来说，你家属没有了力气，你赶紧去买点奶给她喝吧。我撒腿就向外跑，用手砸人家商店的门，敲了几家也不见回应。当我转了一个大圈回来后，他们说，我的儿子出生了，可我没有听到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喊。我手里捧着那几瓶奶，眼睛愣愣的，我不知道该笑还是应该哭。我又想起我还什么也没有准备，比如我应该知道的红糖稀饭了，鸡蛋了。我就向家里的方向跑，心里一个劲的在想，那个男孩子，我的儿子，他什么样子呢？那个女人，我的老婆，她怎么样了呢？一定憔悴不堪。我回到家里，父亲就说，母亲和嫂子天不亮就走了，我再向医院跑。我回到了医院，就看见儿子的脸红红的就躺在床边，周围围满了人。而我的老婆，甜甜的睡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的满足和幸福。唉，我叹了一口气，又想起，我错过了迎接孩子从产房出来的那第一个瞬间，也真是我的遗憾，也就成了我被这个女人一生攻击的弱点，她说我笨，说我总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于是，我们就学会了互相欺骗。
　　　　　　　　　　　　　　　　　
　　晚上孩子的第一声哭喊，我总是坚定的从床上起来，我还镇静地穿上衣服，然后去冲奶，一口口喂他。可是后来，下半夜当我不知道已经几次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连鞋都看不清楚，我双手抱着孩子，一筹莫展。我求救的眼光就落到睡着的那个女人身上，我突然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看见她闭着眼，可是眼珠在眼皮低下轱辘辘乱转。我就想，唉，这个女人真会骗人，她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可是她总是指望我起床。可是，每当我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她总在我刚刚要爬起来的时候，抢在我的前面哼唱起催眠的歌谣。我也会闭着眼，眼珠在眼皮底下轱辘辘乱转，我立时就体会到欺骗的乐趣，嘿嘿的在心里乱笑。
　　　　　　　　　　　　　　　　　
　　我总看不惯她的习惯。我爱干净，我把自己的衣服挂在那个最小的壁橱的空间。我用衣架挂起我的西服，还把领带也一条条熨平，也挂在里面。可是，每当我要去找我的西服的时候，我会看见，那些衣架上的衣服都换成了她的衣衫。于是，我就把自己的衣服转移到底下的壁橱里，我小心地放好自己的衣服，它们被分成了好几层，我看着那些雪白的内衣和我的熨平的裤子，心里就舒坦了很多。可是，又是不多的时候，我发现，儿子的衣服挤进了我的衣橱，我就挪了挪自己的衣服再给儿子让出一点空间，可是，又这样过了不多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女人的衣服也开始挤进了我的衣橱。我看着整整的一面墙的壁橱全部都被这个女人霸占了，唉，我就叹了口气，我就再也不穿西服了，我就学会了穿体恤和牛仔裤。我还学会了洗完了衣服就胡乱的扔进我的衣橱，当然我这样扔了几次后，我就发现，我的衣橱又宽敞了起来，这个女人的衣服和儿子的衣服又突然不见了。
　　　　　　　　　　　　　　　　　
　　她有那么多的衣服，但她从来都说没有衣服穿。她就愿意天天去逛市场，回来的时候，她的衣服没有买到，就总有我的一条裤子或者一件上衣扔给我。我像一个小公鸡一样的穿着她扔给我的那条裤子，就在女同事面前走啊走。他们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的话，他们不相信这样的裤子会有我说的那样值钱。待明年，她就会翻出裤子，感叹到，这条三十元的裤子还真值得，穿了一年。我顿时就张大了嘴，我说，呀，不是说是三百吗？她也立即就用手掩饰住自己同样张大的嘴。可我也撒谎，我会买来一串珍珠项链送给她，就说只有三百元，她撇撇嘴，就大大咧咧地扔在旁边。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心疼，我就说，你小心放好，一千多元。她顿时就张大了嘴，说，呀，不是三百元吗？我就知道，自己还真不会撒谎。可是，我睡醒的时候，我就发现，她在用棉球仔细地擦拭着那条项链，我看见她的眼睛湿润着，异常明亮着。
　　　　　　　　　　　　　　　　　
　　她说是她给我买的计算机，我就时时地要感激她。可是，我总是眼睛盯着那台机器，它不属于我。我的儿子会打电脑游戏了，他戴着耳机口里大声地喊着：杀、杀、杀。我也搞不懂他要杀什么。我的儿子杀完了，这个女人又上阵了，她竟然学会了打扑克，我看着她打扑克忘记了做饭，我看着她打扑克忘记了睡觉，我看她打扑克就发愁，还发愣。当我儿子杀完了，这个女人也打完了，他们会很大度地说，你玩吧。可我刚刚摸了一小会儿计算机，她就喊了，她说，你不要命了，看看都几点了？我就叹了口气，我会说，我还是杀了我自己吧，或者打我自己吧。
　　　　　　　　　　　　　　　　　
　　过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突然发现，我们不吵架了。为什么不吵架了呢？我也弄不明白。我们都安静，我愿意戴着耳机听音乐，我反复地听一些打动我的曲子，我有的时候，就落泪，也许触动了我的点点的心思，这个女人就会说我又犯神经了。她会愿意看电视剧，看进去后就哭得一塌糊涂，我看着泪流满面的这个女人，就想笑，我就说，我们真是神经了一对。我心里有的时候也慌慌的，是否我们就没有了激情了呢？想起这些事情，我的头就疼。不过，我知道，这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占上风，她撒谎比我完整，巧妙。她聪明，我总是笨。她说的任何事情都是对，我总错。她连哭都比我大声，我哭只流泪不出声。明天，是她生日了，我就想，我想写一篇文章送给这个女人，说说我的感动，说说我的冤情，我想，我一定会打动她，我们还会激情的生活在一起，什么都阻挡不了。我在计算机面前，满怀柔情给她说我的想法。她说，你省省吧，别想一篇文章就打发了我。唉，算了，我想，我和这个女人是要一生就这样纠缠下去了，我此生输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