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走过四季的河流

　　　　　　　　　走过四季的河流 　　这个夏天频繁地外出旅游。这一次，我又被朋友邀出了家门。旅游总会让人心生愉悦，何况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曾与我相依多年的八十里长川秋浦河。 　　我熟悉秋浦河，尤如熟悉我自己。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从插队的乡村来到杏花江南的古城池州，住处的屋后就是这条被李白高吭过的千古河流。云天高旷，窗外春景如黛，一带清碧的河水，直抒着当时的少年心意。日末工余，我喜欢于傍晚邀同伴沿着河边悠悠地散步，蓊蓊郁郁的水柳树丛里会有一个个捞虾的少年，会有一对对相依相偎的恋人，也会有一两个与我们一样散步的闲人，大家彼此见了，相互点一点头，或者权当没有看见，各自的心情也都如这河水一般清澈明亮。当时就不明白，李白在这条河上为什么会留下如许乡“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还有“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我那时恰恰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在那个恋爱的季节，在那条恋爱的河边，我与现在的妻子恋爱了。 　　我尤喜欢河上的那座石桥，七孔，弯月，衬托着远处起伏的群山，让人生出空旷遥远的联想。我喜欢俯在桥栏上看桥下的流水和浮游的鱼群，喜欢在桥上听相识或不相识的人谈古论今。这样的桥总是不乏缠绵的故事。与这座桥相生着的是一则同样古老而凄婉的爱情。悲剧总是美的，它有一种打动人的力量。在那个文学重新萌生的春天，秋浦河拨动了一个青年深藏着的文学神经。然而最终打动我的不是桥上听来的凄婉故事，而是桥下现实的人群。我成功了，春天的秋浦河为一个文学青年敲开了最初的大门。 　　这年冬天，我踩着冻结的泥土，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秋浦河的源头。带着对文学的憧憬，志存高远的我幻想着能写出像《静静的顿河》这样不朽的著作。那天晚上，我宿在一个叫“源头李”的村子里，依偎在村民家巨大的火塘边，我像他们一样用火叉拨弄着火塘里焦黄的山芋，一边听老农们讲述他们的先人布政史的传奇。山村里的夜晚是绵长的，就像村民的故事一样，枕着着秋浦河源头淙淙的溪流声，人一次次地困倦，又一次次地兴奋着。 　　在那个短命的“精神污染”运动中，我的小说被人放大到报纸上。那一阵子，家里一批又一批地来人，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态从我的屋子里出出进进，我的心境也到了最灰暗的时候。一位乡居的朋友理解我，他邀我去秋浦河暂住几日。一个暴雨过后的清晨，我来到那个临河的村子。站在河岸上，我与朋友隔河相望，然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山洪席卷着整个秋浦河，河床上翻滚着整棵的圆木，飞溅的雨雾击打在我的脸上，我被这汹涌的气势震慑了。我于是知道，秋浦河并不总是温良谦恭，它有漩涡，也会有巨浪滔天，它会有随时吞没人的时候。 　　一个老头走到我的身边，他看了看我说，要过河吗？我点了点头。老头说，我渡你过去吧。老头将我带到一乘竹筏上，老头的竹篙在岸上猛然一点，竹筏竟像是一片树叶朝下游漂去。我本能地抓住老头的衣襟，差一点把老头带到河里，老头朝我大吼一声：站稳！老头威严的断喝镇住了我，我不敢怕也不敢动，任凭老头把我带到任意的所在。及至上到对岸，我和老头已经全身精湿。 　　多少年后，老头在浪涛中的那一声断喝一直成为我生活中的某种隐喻。 　　再次来到秋浦河上，正是李白当年“两鬓入秋浦，一朝枫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的年龄。秋浦河流经这里，已接近下游，它宽坦、平缓，尤如一个历经坎坷的人，在经历了无数的动荡之后，越见其慈悦和宽弘。一个人就是一条河，如今，我这条河已流去大半，经历了如许的河湾港汊之后，这条河也就越发地宽弘宁静，自然更是无法体味李白那种“客愁不可度”的境地。人活到这种份上，那曾经的目标已随着岁月的磨钝而渐近模糊，如果有所希冀，也只是现实人生的一次即兴写意，在这种前提下，无论是出门旅游还是在家做学问，都有其独特和自在之处。以这样的心境去看秋浦河，也就格外的宁静而平和。坐上一方竹排，在山里汉子流着热汗的的撑持下，沿着两岸青山缓缓向下游行去，一双赤脚就泡在清凛凛的河水里，任凭风儿在热的脸颊上轻轻地流淌，那种惬意和舒适，是无可言说的。竹排走过的岸边，是曾经留下自己脚迹的所在，猛然想起当年沿着这河一路走去的志存高远，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在生活的河里走了一遭，于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可言了。 　　忽然又想起当年在秋浦河写尽乡愁的诗仙李白，细读他的《秋浦歌十七首》，在作者的笔下如果还有什么非愁的话，那就是秋浦河千年不变的四季景致了。走过人生四季的李白渐渐向困顿而去，而走过四季的河流却总是处在万古不变的色彩之中。从这一点来说，人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