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马路上的血迹

马路上的血迹 一九九九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我沿着一条叫做经五路的街道从北到南走。走到一条名叫黄河路的街道上时，看见了一个交通事故现场。

现在想起来，那个黄昏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到达那个现场之前，我没有一点预感。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将要面对一场事故和一个人的死亡。我记得当时是个晴天。但因为是冬天，天也接近黄昏，太阳无精打采地挂在天空的西部。 我当时是在下班路上。马上要到春节了，大家准备在一个叫做九龙大酒店的地方聚餐。虽然对于聚餐这样的活动，我从来都没有太多的兴趣，但是，毕竟，一年将要结束了。在一年将要结束的日子里，参加这样一次活动也不算太差。 远远地，我看见了人群。我看见人群就像蚁群一样把那个路口围得水泄不通。虽然有交通警察在维持秩序，但秩序和没有人维持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我的同胞们总有太多时间，但是他们都没有太多的金钱让这些时间富有意义或者富有刺激地流逝。选择围观倒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方式。 在人群围拢的地方，我看见了一辆拉混凝土的车。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辆大马力的车。它足有一层楼房那么高，带着一个巨大的滚筒。我想它的滚筒里肯定装满了混凝土。装满混凝土的滚筒仍然在慢慢地转动，似乎依然在向人们炫耀着它的孔武有力。 在这辆车的车轮之下，我看见了一个人。 至今我都不愿意重新回忆起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让我感到恐惧、厌恶，或者说，恶心。 我一直在怀疑，那么多的围观者，怎么能够坚持下去，让自己成为那 场面中的一部分。 倒在车轮之下的，是一个女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 那女孩骑一辆山地自行车。她背着一个漂亮的书包，书包里鼓鼓囊囊的。显然，她是刚刚放学。她的身体斜趴在地上，面部已经有点模糊，但是仍然能够看出她姣好的、年轻的面容。我看见了血。一摊黑红色的血从她的身体之下延伸出来，在她身体稍远一点的地方分成几缕，向更远的地方散去。 还有她的内脏！她内脏里的固体和液体！ 现在也是黄昏，夜与昼交接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我坐在我的电脑前，喝着茶水，敲打着文字。 在段时间里，我从纬五路和黄河路交叉口又经过多少次，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是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我实在是一次也没有想起那个场面。只有在一次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朋友说起一场交通事故，我才给他们讲过：那个场面确实是太惨了！ 一个时期以来，我的生活可以说基本上处在停滞状态。我仍然在这个城市里忍受它的风沙，忍受着它不停地将马路开膛破肚，又将它缝上。我依然在这个单位里上班、下班，面对着那些天天要面对，天天都一样的面孔。 然而，我对于1999年冬天那个黄昏里发生的那个让我惊心动魄的事件竟然从没有想起来过！ 当然有原因。就比如，1999年冬天那个黄昏我在看见了那个场面之后，就拐拐车把，到了那个叫“九龙大酒店”的地方。

应该说，在这个夜晚，在饭局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内心里仍然充满了恐惧和厌恶。我点一枝烟，望着对面的人。我不想说话。我的头脑里依然被那个悲惨的场面所充斥。以致于房间里显得有些冷场。

但是我很快就把这一幕放到了脑后。 觥箸交错。我的体温逐渐上升。面对着我的同桌们，我用一副笑脸讨取着他们的欢心。他们也还我一副笑脸。面对着他们的笑脸我也非常高兴。我的笑脸在美丽的服务小姐的服侍下，肯定显得美妙动人。我们的笑脸在美味佳肴的装点下，肯定能成为这个夜晚最美妙的景致。

然后我们打着饱嗝，吐着酒气，批上外衣，兴致勃勃地回到有暖气的家里。 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太多。我还没有“混”到天天可以泡饭局的地步。然而，类似的活动，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还是参加了不少。 我天天都有不差的胃口。 如今，我每天都要从我所居住的城区出发，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我赖以养家糊口的办公桌前。从我的办公桌前出发，在城市的高楼里穿行。从这个城市出发，到达另外的城市。然后，挤出蚂蚁似的人群，准确地找到应当返回的地方。 我几乎每天都可以从那个路口经过，也可以不从那个路口经过。 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从来不是因为想要去纪念那个昏黄，想要去凭吊一个人的生命。而我不从那个路口经过时，并非是因为心存忌惮，是因了自己对于生命的悲悯而刻意回避。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大量庸常的日子里，在我的心目里，那个路口发生的事故已经远去。一个少女和她的梦已经远去。一个家庭的凄惨已经远去。 一切都和我无关。 每次我都可以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地方一样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带着风雨的痕迹，表情冷漠、平淡。如果是红灯，他们就停下来，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如果是绿灯，他们就一驰而过。从来没有人在这个路口驻足，没有人流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那个黄昏里那些惊讶的面孔，那些激动的面孔已然不见，只有城市的噪音在无休止地回响。 那个女孩倒下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那个地方的排水管道发生了阻塞，城市的管理者把马路剖开，又填上。后来，粗大的自来水管爆裂，把土层和土层上的柏油炸开，激流将这个地带变成了一片泽国。 马路上的血迹都渗到地下了，那个年轻的、美丽的躯体在这个世界上更是早就变成了一个泡影。那个背着书包，骑着漂亮的山地车，肯定也天天怀着梦想的生命在我的意识里早就恍然如梦。

也许，生命就是一场梦，轻轻一个翻身就能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生命就是一个泡影，上苍的两个手指轻轻一捏就能够让它破灭？ 如果，别人的生命，对于我来说真的就是一个泡影，那么，我自己的生命，在别人的心目中，难道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消失的梦？而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在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心中，难道就不是一个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