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消失的凤凰山

　　凤凰山是座仙山。 山不大，也不高，远看像一尾鱼的脊梁。山上芳草萋萋，怪石嶙峋，绿树成荫，鸟鸣蝶舞。山角下有条公路，过路的人无不被眼前的景致所陶醉，纷纷爬上山来小憩，如临仙境。

　　我10岁那年，公社刘干事下乡送通知，是不过夜的那种。老槐树上的钟都快敲破了，人也不齐。支书祥泉嘿嘿说：“都到山顶乘凉去了！”刘干事乘着月色进了山坳，好家伙！男女老少，或谈天说地，或成双捉对，活脱一个世外桃源。白生还倚在山石上作诗：“凤凰山，夜色浓。大闺女，林里藏，哥哥做你小情郎……”刘干事大惊，想这还了得！婆娑的树影下，赵福子搂着二寡妇的腰，脸都快贴到一起了。这事报到公社，书记在广播里说，凤凰山上不平静，是修正主义的大本营。祥泉听了，腿软得打哆嗦，赶紧去找刘干事。刘干事痛心疾首说：“这样下去，凤凰山非成‘小台湾’不成！”祥泉根子红，受不了这个，呆在那里像个木憨儿。刘干事点拨道：“让社员豁上几个工，去山顶剃头！”祥泉问：“剃啥头？”刘干事怪他没素质，做了个砍伐的动作，补充说：“主要削掉思想上的烂稍子！”

　　村民到了山顶，咋也下不了手，老赵头说：“这树是祖宗留下的，伤天理哩！”祥泉闷了一夜，也没想通。“上头的话，通得执行，不通也得执行！”祥泉动员道。几十个人杵在那里，不知这山错在哪里。祥泉又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赵三想起让二寡妇给甩了，那狐狸精就在这山涧给赵福使得眉眼。他一镐刨在“望郎松”上，响应道：“笤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白生也触起了窝心事，要不是走背运，早脱产了去公社宣传队演戏去了。他将一棵苍松当成了祥泉，都怪他背地里使坏，才没落个出头之日，就在树根上堆了乱草，划了支火柴，烟柱就腾空直上，噼哩啪啦烧个不停。白生就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遭此一劫，凤凰山成了秃子山，老赵头含着泪想，得多少年，山才能绿。

　　我20岁那年，学大寨搞得如火如荼。蹲点的刘干事跟祥泉说：“村里没点大动作，我在会上舌头都短！”祥泉问：“就这么几块地，一马平川的，搞成梯田不成？”刘干事说：“你怎么就不开窍，那凤凰山留着干嘛，咱也学学愚公！”祥泉摇摇头，不再言语。刘干事说：“你这人，十锥子扎不出个屁来，不出两年，就让社会甩没影儿！”祥泉支吾道：“那可是座仙山，动了地气，可不是闹玩的！”“祥泉！”刘干事一脸严肃，梗着脖子喊：“这话……也只能跟我说，性质恶劣哩！”

　　劈山造田的话在村民会上一说，老赵头忽地站起来，颤抖的手指着祥泉骂：“你会遭报应！”说着就老牛大憋气，倒在人堆里。

　　洗了两天脑，赵福子想起家里明春要盖房，忍不住问：“那石头能不能用？”祥泉说：“各家管够，盖房垒墙，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大伙眼里有了亮光，白生跟着煽呼说：“是件好事！”

　　人们呼隆着上了山，请师傅打了炮眼，装了炸药，才要点火，老赵头赶到，蹲在山石上，像尊佛。刘干事叱呵：“你还是老贫农，咋就没点觉悟？”祥泉好说歹说，老赵头索性眯上了眼。“大叔！……”祥泉就差给他跪下了，“你这样拦着大伙走社会主义，要聚大错啊！”说着，泪眼婆娑。老赵头倔到家了，说：“您炸死俺吧！”祥泉也犯了牛劲，上去将老赵头拽到脊梁上，背起就往山下跑。跑出老远，老赵头还在揪着祥泉的头发，嚎叫，完了！完了！就听一阵隆隆钝响，山边弥漫着满天的烟尘，祥泉也吓傻了，两人愣愣看着，鱼脊梁塌了。 　　山体尽是火石头，村民们有些失望，这东西盖屋派不上用场。又熬过了几个严冬，凤凰山终于被整成一块地，不过，这地方不长庄稼，尽瞎种子，连秸也收不回。留下的是残石枯枝，杂草横生。 　　我30岁的那年，祥泉的儿子做了支书。村里人说那片荒地下埋着“乌金”，挖一车子能换两袋子面。杂草烧烬，村里人像蚂蚁搬家，挥着镐头，没几天便将那片焦土挖的千疮百孔。为抢一个石窝子，赵福子一棍子闷在赵三头上，赵三当时就昏了。赵福子被捉走不久，小祥泉将地盘收了，说一年给村里几万块钱。听说有一回，挖的坑里村越来越近，把到村里落户的刘干事的房墙震裂了。刘干事找到小祥泉，要他给个说法。小祥泉欺他是外来人，说你犯了一辈子混，要想活的安稳，就在家里好好怵着。 　　秋上，挖坑的一镐刨出一架骷髅。村里人说，那是老赵头的尸骨。老赵头的后人见毁了老坟，忽隆着去找小祥泉说理。小祥泉将门开着，门旁一面栓着一条藏獒。那藏獒十分厉害，有次白生家的小牛从门前过，它窜上去，三口两口就咬断了小牛的脖子。后来，听说刘干事给老赵头的后人支着，背上驮着一口袋骷髅去县里告状。也有的人说，村里有人花钱买通了黑道上的泼皮，要拿小祥泉的人头。风凉的时候，小祥泉跑了。村里的人又听说，小祥泉去了大地方，如今住着别墅，吃香喝辣，养有好几房女人。
　　去年，我领女儿回乡，女儿望着那一个个乱窝子，捏着鼻子说好脏。我说，不是很久前，这里曾是座仙山，凤凰曾落过的地方！女儿不很相信，问：“很美吗？”我说：“你想吧，拿吃奶的劲想，都比不上它三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