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围棋之意义

　　这个题目一落笔，我就感觉有误导读者之嫌。让人以为我会对围棋博大精深之意义去作一些浅显而混乱的阐述，最后“无非人云亦云或不知所云而已”（莫非《关于低手》）。事实上，凡事先想其意义只是我的一个思维习惯，这应该追溯到我的小学语文教育。那个为我启蒙语文的老师在讲台上，无非是围绕着作者写文章的意义、每一段的意义乃至个别字的意义展开来讲。我那时便深感意义的重大，认定没有意义的事情是可耻的。 ??关于围棋之意义，应该从我高考毕业后的一天说起。午睡起来，西下的太阳已有点温和，我手拿一本书，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大声朗诵，或者自言自语。这是我高考后的幸福生活。父亲却回来了，手里端着两个方形的纸盒子，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来，我教你下围棋。就在那个阳光最后鲜亮着目光吻别葡萄叶子的午后，在我们平时吃饭的那张小方桌上，我和蓝色塑料棋盘上的黑白子第一次遭遇，并被它的魅力深深吸引。父亲那时在一个企业做党务工作，正是“经理负责制，书记没啥事”的景况，闲暇很多。在教了我一些简单的术语和规则之后，我们迅速由师徒而敌我，正式开战了。等待父亲早点下班，铺开棋盘，斗智斗勇，激烈厮杀，成为我的幸福生活里一个新的兴奋点。在此之前，父亲还为我买过吉他、宣纸、毛笔、颜料等物什以架构我的幸福生活。高考仿佛我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此前我所有的生活只有高考一个目标，我不用想别的，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此后再没有过那样明确的生活目标，那样可以霸占全部身心的一个目标。我也才知道，没有目标的生活，其实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每天就想着和父亲在蓝色棋盘上决战输赢，晚上闭着眼睛黑白子仍在眼前自动跳跃着“叫子” 的那些日子，是我至今怀想的一段过于短暂的幸福生活。现在，那副玻璃围棋放在我的书架上，除了擦擦盒子上的灰，我几乎不再碰它。有时在星期天，我戴着围裙路过书房门口，看到我的女儿用胖胖的小手“哗”的一声把它们洒在木地板上，摆一地黑黑白白的抽象图案时，猛然间会有惊心之感。 ??后来我上了大学。那些曾经架构起我的幸福生活的物什，随我而去的只有那把吉他。因为吉他优雅的造型给了我许多浪漫的想象，那是和我所期待的大学生活相符合的。我几乎要把围棋忘却了。后来是我的一个小说在电台获奖，我去系办公室开介绍信，看到我们年轻的教育心理学老师正在埋头读天龙八部，我很惊讶。陪我同去的同学悄悄告诉我，他还是一位围棋谜呢，我再次惊讶。因为在我看来，围棋和武侠小说均是耗时间的事，他同时对二者入迷，而他又是全系课讲得最好的老师，这让我百思不解其妙。几天后我们去他宿舍，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办公桌上摊着几本围棋书和一桌零乱的黑白棋子。平时他的头发也总是乱蓬蓬的，眼睛里布有红红的血丝，我怀疑那是熬夜的结果。当我看到那一桌散乱的棋子，我马上想到那正是熬夜的原因。因为白天他要读书，要备课，要登讲台，要看武侠，棋坪之道只有在夜晚对着星光琢磨了。至于他在讲台上的妙趣横生有多少来自那纵横十九道的冥悟，我不知道，但我认定它们之间是有关系的。北京的蝴蝶一振翅膀，纽约都会下雨，更何况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两件事物呢。 ??大学的前三年里，围棋基本上淡出了我的生活。我的棋技当然也再无长进，一直保留在父亲最初传给我的水平。迈入大四，课程的相对轻松和面临毕业时的人心浮泛，使我们沉浸于各种娱乐。有一阵子，班里忽然兴起了下棋热潮，当然主要是象棋，只有少数的几个摆着充满玄机的黑白子，两军对垒，杀气腾腾，晚自习的教室几乎沦为一片沙场。围棋虽为国粹，但不知何因，其普及程度远不及象棋。我原来一直是观众的，后来下围棋的人实在少，我竟然被那些男生花言巧语说服上场。他们让我四子，只要我愿意，有的甚至让到九子。当我后来看到莫非先生在《关于低手》里描写低手“在讨教的过程中毕恭毕敬接受高手的怠慢和奚落”的种种悲惨境况时，想起我当时在高手面前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境遇，既对莫非先生同情，又对自己远逝的花样年华忧伤。那时候，下围棋的人少，下围棋的女生更少，因此不管我的战绩如何，我会下围棋的名气却在同学和熟人之间流传开了。他们说我会下围棋时的口气远远比说我会写文章要敬佩得多。让我惭愧得几欲遁形。后来我就决定不再下围棋。 ??比之我与围棋蜻蜓点水式的结缘和分手，我后来相识的两位朋友，围棋之与他们的意义，则有点刺痛和悲壮的意味。一个自称“低手”的朋友说他的“天性过于敦厚善良，性格中完全缺乏那种争强斗狠且工于心计的成分。而凝聚了发祥地全部东方智慧的围棋，正是集勾心斗角之大成的游戏，不善老谋深算，不通三十……六计，不谙尔虞我诈，能下好才是怪事”，最终得出“戒棋是一个谦谦君子所能作出的唯一选择”的结论。按说，这是很理性的分析，很逻辑的推理。但他以此理由向我说他要戒棋的时候，我并不以为然。虽然我对他与棋的关系只是听了几个故事而已，但足够让我自信地预言他的戒棋将以失败告终。男人的思维也许是理性的，是富于逻辑的，但他们的行动有时并不与思维保持一致，比如在围棋上。他戒棋的结果果然如我所料，不到一个月，他已经又以他低手的姿态，快乐地出现在那些他所仰慕的高手面前了。另一位已是业余四段的朋友说，他已下了十年围棋，但再也不想下了。因为他显然无法抵达他当初学棋时的希望。其实他在当地棋界是很负盛名的，只是与他自己的梦想距离遥远。我可以自信地预言前一位朋友戒棋的失败时，我是开心的。而我看到后一位朋友象他在他的文字中对命运的洞察一样，把那段或有的距离在生命中定格时，我只有沉默。 ??但对围棋之意义的思考并未结束。老公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体育迷，一般体育频道的节目是雷打不动的。而围棋这样一项几乎全智力活动竟被选为体育项目。因此即使他不会围棋，也不妨碍他象看一场球赛一样入迷于一场棋赛。在他旁若无人地沉迷于观棋境界时，我只有无奈地，既迷惑于围棋何以算作体育赛事，又迷惑于围棋之于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