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惠安女子
2020-12-14抒情散文西行
惠安女子惠安女是一件裸露于世的古董,是一段老故事的最后尾声。现在,我们正走在前往惠安的高速公路上,我们要去鉴赏这件难得的古董,去解读一段最后的故事。坐在车上,苗萍不断地与什么人在用手机互通着信息。对方说,行动开始了吗?苗萍说,正一步步向你靠
惠安女子
惠安女是一件裸露于世的古董,是一段老故事的最后尾声。现在,我们正走在前往惠安的高速公路上,我们要去鉴赏这件难得的古董,去解读一段最后的故事。
坐在车上,苗萍不断地与什么人在用手机互通着信息。对方说,行动开始了吗?苗萍说,正一步步向你靠近。对方又说,你的方位?苗萍说,离目标越来越近。我问苗萍,在与什么人对话啊,全是地下工作者的语言?苗萍笑着说:“阿贞,惠安的一个小阿姑。”
又是阿姑!三年前我来福建时,认识厦门天界寺里的一个年轻阿姑,她的故事,我曾经写到一篇文章中,今天我们又将认识另一个阿姑,她的名字叫阿贞。我很难区别阿姑与惠安女,尤如我很难区别阿姑与出家的尼众一样。然而我又知道,作为女子,惠安女中的一部分命运并不比做阿姑更好。
这时,阿贞的信息又发来了:来迟了罚你们挨饿。苗萍赶紧又在手机上打出两个字:你敢!
我问:阿贞因为什么而做了阿姑?
苗萍说,阿贞三岁时被父母遗弃了,后来被一个老阿姑收养了,从此就做了阿姑。
走进崇武古镇,便随处见到那些紧裹着头巾,穿着斜襟上衣,大胆地露着肚皮,留着宽大裤脚的惠安女子。后来我整理那些随处拍摄的惠安女照片时,把她们分为挑担子的惠安女、走在大街上的惠安女、骑摩托的惠安女和在寺庙里做佛事的惠安女。遗憾的是,我所拍摄的照片中,没有一个是年轻的惠安女。她们的服装是奇特的,苗萍的总结是:封建头、开放肚、自由脚。她们的服装以深蓝为主,这是大海的颜色。我想那长年赶海的亲人当终于扬帆归来的时候,在那遥远的海平线上,他们一眼就能看到那深褐色岩石上飘拂的头巾和舞动的裤脚,于是,他们那被咸湿的海风吹皱了的心,定然会顿时升起一股温暖的涟漪。惠安女是为她们的丈夫而存在的,惠安女的服装是被赶海的男人设计出来的。
我们又说到阿贞。据说阿贞读书时是很优秀的学生,阿贞的目标是要报考北大那样的中国一流大学。然而对于一个从小被父母遗弃的女孩子来说,她似乎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目标的权利。六年前,阿贞初中毕业了,中考的前夕,姑姑说要带她到九华山去玩,阿贞就跟着姑姑去了,姑姑带着她在九华山一住就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中考已经结束了。阿贞大哭了一场,后来,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姑姑做起了阿姑,直到今天。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初八,佛教中释迦牟尼的生日,镇子里的惠安女们差不多全集中在镇南的一座维西小寺里。我打量着这些老阿婆们,她们赤着脚,穿着鲜艳的惠安女的服装、露着肚皮在院子里穿梭忙碌,她们的头巾在带着咸味的海风的吹拂下不停地摆动着,系在腰间的银链子在阳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芒。她们笑着,说着我无法听懂的语言。当我把相机对准了她们,正准备拍照时,她们笑声更加尖脆,赶紧用手遮住脸庞,害羞着立即躲开。而过不了一刻,她们便又主动地走了来,并且拉着腼腆的同伴,摆出姿态,让我给他们一一拍照。她们并不问你是什么人,也不向你索要这些留有她们身影的照片。我想只有惠安女才有这种与她们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天真和单纯,于是,你不能不觉得这些惠安女是一些多么好的女人。
我问一位四十多岁的惠安女,惠安女与其他地方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回答说,你都看到了,我们穿的衣服和她们不同。一位阿婆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阿婆说:我们结婚了也不去男人家。我问:那男人去你们家吗?阿婆说:也不能啊,要等到生了孩子才能住在一起。我有着刨根问底的能力,我说:不在一起又怎么生孩子啊?惠安女们发出一阵大笑,一个个捂着脸跑开了。我们的司机说,黄先生你提了个很傻的问题。然而我并不认为自己提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惠安女的悲剧是早有定论的,一个给我端来茶水的阿婆也为此提供了佐证,阿婆说,有的女人十年八年都不生孩子,所以就做阿姑去了。
我问,做阿姑的都是这种人吗?
当然不全是,也有丈夫出海回不来了,又不能再去嫁人,就只有做阿姑这一条路了。
要是丈夫又回来了呢?
那就不做阿姑了,阿姑不算是真正的出家人。
我又问:要是丈夫永远也不回来呢?
那就只有做一辈子阿姑了,一辈子都住在寺庙里。
于是我知道,阿姑是一种角色的转换,至于转换成什么角色,那就是命运了。好在阿婆们向我叙述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眼前的这些老阿婆们正是这故事的一段尾声。社会,毕竟发展到二十一世纪,在张惠妹和F4的叫喊声中长大的女孩子们谁还会去做这故事的主角呢?这就是我在这座惠安城里只见到年老的阿婆,却没有见到一个年轻的惠安女的原因了。
院子里进来一群年轻的女子,她们是另一种打扮:白色的斜襟上衣,黑色的裤子,宽大的裤脚,她们剪着齐耳的秀发,脸被海风吹得红朴朴的,在夏日的阳光下,一个个显得素洁而清纯。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种穿着的女子就是阿姑,你会觉得她们是一群穿着二十年代女学生时装的新新人类。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轻的阿姑不属于阿婆们陈述的那一类惠安女,我始终觉得,她们是一群追求新潮的女孩子们。
阿贞说,知道你们要来,一夜都没有睡好。
我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小阿姑,想着阿贞那一年要是不被姑姑带到九华山而延误了中考,阿贞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阿贞会是一个很好的幼儿教师,无论是她甜甜的外表还是她轻曼的语言,都会让任何一个孩童对她生出无端的信任。
阿贞她们是来陪我们逛海的。宽广的大海让我淡忘了维西小寺里的老阿婆们,我们赤着脚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冰凉的海潮扑上岸来,像一只小兽,伸出舌头调皮地舔舐着我们的小腿。
此刻,阿贞正邀着几个年轻人参与一种文字游戏。阿贞的问题是:如果你在海底发现一只古老的瓷碗,你希望它是完好的还是残缺的;如果你在荒原里迷失了三天三夜,忽然在一个小屋里发现一只苹果,你希望它是青的还是红的;如果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如你一样饥渴难忍的人,你是把这只苹果独自留下还是毫不吝啬地分出一半;这时你又走到一片无边的大草原上,草原上有一座小屋,里面什么都有,你是要继续飘泊还是就此住下。
在阿贞娓娓的叙述里,包括我,也都像是幼儿园里的孩子,大家顺着阿贞甜甜的话语一步步往前走着,我们用各自不同的回答,希望阿贞能送给我们最好的祝福。
有渔船突突地驶过来,渔夫向我们喊着,让我们雇他的船去海上兜风。不等我做出反应,阿贞她们早就爬上了船头。渔夫发动了轮机,船载着我们向大海的深处驶去。海风吹拂着我们的脸,坚硬的船头击碎了迎面而来的浪花,溅成无数的水沫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对着迎面而来的海轮大叫着,在这些叫喊声中,阿贞比谁叫得都响。预定的时间到了,渔夫将船慢慢地驶向海岸,不等船泊上沙滩,阿贞第一个从高高的船头上纵身一跃,一屁股跌倒在沙滩上,引起同伴们一阵开怀大笑。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儿,女儿有过一百个理想,她想过要当心理医生,也想过要当一个幼儿教师,有一年她读到一本关于四川隆莲法师的传记,也甚至感动得说是要做一个有学问的尼姑。现在,她或许正在学校的排球场上叫闹着,我仿佛看到她红扑扑的脸上流着汗水,她叫闹着,扑身倒地,救起了一个险球。很久没有和女儿对话了,不知充彻在她懵懂心田里的理想现在又是什么。我把镜头对准了阿贞,忽然就觉得,这个叫阿贞的小阿姑正是我的穿着时装的女儿。阿贞的活泼和始终如一的快乐是和我女儿一模一样的。
我也邀阿贞参与我的文字游戏。我问阿贞,如果有一家最好的幼儿园请你去当教师,你是愿意去做幼儿教师呢还是愿继续留在你的寺庙里做一个阿姑。阿贞说,我愿意继续留在寺庙里做一个阿姑,这是我无悔的选择。我又问,如果现在有一所最好的大学向你发出邀请,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阿贞说,肯定接受,但上完学,我还是回来做我的阿姑。
阿贞接了一个手机,她和手机中的同伴用闵南话叽叽喳喳地说着,咯咯地笑着。苗萍凑过来说,老师你不知道,阿贞目前要报考的是闵南佛学院尼众班。我惊讶地说,阿贞要落发吗?这时阿贞接完电话又回到我的身边,阿贞说,老师,我给你唱一首惠安民歌好吗?于是,阿珍用闵南话唱了起来:日头这么大呀/天气这么热/阿爸你渴吗/拿块手巾你擦汗/我要做个乖儿子/心爱的儿子呀/阿爸也爱你/一想到坎坷的命运/半夜泪湿巾/想到将来有依靠/累死也甘心。
傍晚时分,我们离别惠安古城,也离别了阿贞。分别的那一刻,阿贞的眼红了,苗萍说,阿贞一定很想跟我们到厦门去玩,但她的姑姑这几天没在寺里,阿贞须留在寺里照顾三个被姑姑收养的小妹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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