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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遥远的电影

2020-12-14叙事散文刘康宁
那时候,谁不爱看电影啊。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学校,听见同学讲顺口溜: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日本电影内部卖票。回家便学给大人听,但他们早已知道了,看来这几句顺口溜已在社会上流传开了。几句话说得真是贴切,切中
  那时候,谁不爱看电影啊。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学校,听见同学讲顺口溜: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日本电影内部卖票。回家便学给大人听,但他们早已知道了,看来这几句顺口溜已在社会上流传开了。几句话说得真是贴切,切中时弊,我们很喜欢,成天挂在嘴上讲。电影的匮乏,特别是中国电影的匮乏,让我们伤心之极,气愤之极,却越发地激起我们看电影的欲望。   而电影片子还是那么少,国内影片就几部样板戏,反来复去地演,人人耳熟能详。比较起来朝鲜电影更新快一点,隔不久就有新片译制出来,每部都是彩色宽银幕。因此,电影院里时不时地传出朝鲜特色的音乐声,女歌手唱也唱不够地唱,声音华丽、柔和,抑扬婉转,像暗流之上油油招摇的青荇,歌声里充满了对伟大领袖的景仰与热爱。但总是那个调子,听多了也乏味。朝鲜电影,故事大多是冗长的、和平的,充满了哭声笑语,即便是悲剧、战争的故事也总有个欢喜的结局,可毕竟是有故事的,有些家常的生活在里面,在当时全国大一统的政治局势里,散发出了温馨的人情味,从这一点上来说,人们是喜欢的,但是,拖沓的情节,空洞的对白,又着实倒人胃口。   相比来讲,较少的阿尔巴尼亚等欧洲小国家的电影,从节奏上来说要快一点,情节较宕荡,虽然多为战争片,但跟完全飞机大炮的越南电影不同,有浓浓的欧洲风情,还有西方的生活方式。这使我们感到好奇,我们瞪大眼睛看着影片中的男女亲昵,真是感到震惊,这是在我们国家的影片中跟本不会存在的东西。我还记得,有一部影片中的一个女人,要去执行任务了,她站在镜子前化妆,从容地梳着栗色披肩卷发,又用双手将头发拢起,盘在头顶,非常自然的动作,轻柔,细致,女人味十足,她的眼睛大而美丽,充盈着自信的神采。后来她走在街上,浅色风衣在风中鼓飘,高跟鞋橐橐地敲着地面,这又是一幅叫我难忘的景致,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一种叫时尚的东西。   日本电影在当时简直是凤毛麟角,只放过一部“军阀”,是内部发的票,属于参考片,一般人看不上的。看过的人神秘地告诉着:战争期间,有个女人躲在山洞里,怕孩子的哭声暴露了目标,狠心地扼死了孩子,马上,这个女人就疯了,她跑到悬崖上,投入了大海。发生了这种事,自杀是唯一的出路,巨大的痛苦,猛地将人攫住,罪恶感的,绝望的哀伤,足以像大海一样把人吞噬,只有一死,以身赎罪--这是怎样的罪啊!但如果灵魂不死的话,那依然是绵绵无尽的折磨,是一种永远没有希望了的苍凉。   总之,我们能看到的电影太少了,美国电影对我们来说是空白,我们不知道美国还生产电影,后来得知江青爱看美国电影,比如:“女人比男人更凶残”、“出水芙蓉”,这又让我们感到震惊。电影少了,就那么几部,在电影院或其它共公场合轮番上映,我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这是因为,到后来,看电影已成为次要的了,电影成了一种形而上的、空灵、概念的东西,变作了引子和形式;它贯穿始终,烘托气氛,像一架风车,带动了整台机器,让机器隆隆地歌唱。它营造了一个过程,是一种超出电影本身的娱乐活动,包含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成份在里面,造就了平淡生活里纯朴、快乐的源泉。   倘或有好的新电影上映,同样的过程里,电影就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整个过程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人们会在电影开映前焦急等待,会随着影片故事的推进而长嗟短叹,心潮起伏,在虚构的情节里沉沦下去,暂时忘却了一切。   电影给我们所居住的小城带来了一种活跃的气象,它渗透在小城的每一寸肌肤当中。   我们的小城里有一家电影院,当时它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大门朝西,有一个大大的院子,分为露天电影和室内电影两种形式,不过只要是不下雨,电影一般是在露天放的,在东面靠墙的位置,支起电影幕布。观众的座席是一些长方体的石条,一条条的,整齐地摆放着,是从山上采下来粗加工的砂石。室内电影是在一边的大屋里放的,大屋顶部拱起来,像开会的礼堂。要看电影,首先得买票,卖票的小窗口永远是诱惑性地立在方向朝南的窗台上,卖票时,它张开嘴巴,不卖票时,它便紧紧闭嘴,涂着绿漆的挡板斑驳不堪,无精打采地冷漠着,像对过的百货商店里的售货员,耷着眼皮,带理不理,毫不留情似的。小窗口太小了,只能伸进一只手去,买票的时候就特别费劲儿。那时候的电影是小县城里绝无仅有的娱乐,吃过晚饭,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还有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他们是挤着买票的主力军,有的用手使劲扳住窗台,拚命朝售票口凑;有的干脆两脚踩在窗前的铁栏杆上,手臂撑在窗子上,身体扑住下面的人。腾空而起的架式,看起来倒轻松,只不过是人高马大的小青年的专利。他们的目标是售票口,只要手能够摸着售票口了,他们便竭尽全力地腾出一只手来,努力地朝售票口里塞。手里攥着钱,钱是硬币,5分的,手心的汗浸得硬币沥沥的,粘粘的,售票员需要将粘在他们手心里的硬币抠下来,然后把票忽地拍在仍旧汗湿的手上。其他的手等不及那只手出来,手指夹着钱,从极小的缝隙中逼进去,有的没夹好,掉了,急得哇啦哇啦直叫。先前冷清的窗口,在这傍晚氤氲的暮色里头,简直变成了战场,一堆气喘吁吁的人在一起蠕动着,做着过激的动作,实在是不雅观,但是谁在乎这个呢,买到了票,心里的高兴呀,简直无法形容,人高马大的小青年从铁栏杆上跳下来,喜笑颜开地挥舞着手里的电影票,自豪地对同伴道:走!入场!引来的是弱者羡慕的目光。半大小子只有死命地在下面挤,既恨自己个子矮,又恨那趾高气扬的小青年,真是又生气又着急,因为好座位肯定要让他们占去了。又一个人高马大的小青年登上铁栏杆,旁边就有人叫道:能不能给捎出一张票?也许他是个好心的年青人,有张面善的脸,平时经常助人为乐的,就给那人捎了一张。他从铁栏杆上刷地跳下来,把票递过去,扭头就走了。拿了票的人笑着,心里虚着,也没说声谢谢,就像做梦一样地得了一张电影票。   电影院门口总是聚集着一群人,他们站在入口处焦急地等待着,手里拿着票,等着自己的亲人入场。他们早就占好了座位,用地上的土撒在石条子上,表明此地已有人,由自己的兄弟姐妹或央人看着,便放心地去入口等人,等来等去地等不来,也是心烦,一面要往大门外张望,一面还要密切观察着院内的幕布,怕电影提前开演了。   此时,电影院里真是热闹非凡。大人的说笑声和小孩子的哭叫声交织在一起,乱腾腾的。人们坐在被太阳曝晒了一天的石条子上,屁股被烙烤着,很是惬意。但是,关于石条子归属的争执,也时有发生。激烈的争吵,最后很可能要以动手打架而告终。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开演,沸腾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正片前照例要放加片—新闻简报,这些新闻简报里报道着祖国的大好形势,充满了政治的气味,但也有温馨的画面,画面上的人,特别是女人,穿着素朴的衣服,健康的、饱满的脸庞堆着笑,或者在农田里摘棉花,或者站在牛头刨床前操作着,示范性地,一直地笑着,不知道有多么欢欣。大家只是应付地看,没有故事情节的东西,对他们来说犹如白开水般。他们仍然随便地说话打趣,还有人出去上厕所,一定要赶在正片上映前将身体打扫干净,不然正片一演,再走过没有多少空隙的石条阵去上厕所,困难缓慢的行走影响了别人看电影,要招骂的。   此刻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看电影的人只看电影,聚精会神,没人注意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即使是一部看过多遍的电影,也要认真看下去,这是规矩,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有异议的。影院门口把门的人端出一把椅子坐下,靠在墙上,打着呵欠,无聊、空洞地注视着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他要再捱些时间,等正片大约放过三分之二的时候,才能离开。影院对面的百货公司—小城里唯一的二层楼房怪兽般伏在那里,楼顶上有旗杆,一排,不知哪年国庆节放上的,不知为何没收起来,旗子已褴褛不堪,黑暗里,旗杆如同怪物的头发,愤怒地指向天空。   小城仅有的一条宽阔的马路就在影院前面,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没有行人。小城真的是无比的寂寞!一到八九点钟,街上基本上人烟皆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一潭死水,没有故事。夜晚的故事,除了影院里的,都回了家,在砖木结构的平房里面,白炽灯光依旧是昏黄的,无助的。在石灰抹过的,微有点水印子的墙上映着人的影子,影子的边缘不甚分明,像中国画里的水墨,洇染着,晃动着,看不真切。也有说话声,偶尔也有笑声,但一切是不连续的,说几句,就嘎然而止,像纳鞋底绷断了线似的,过一会儿,就又有了话,中间的空白,像午睡时的白日梦,有微微的窒息感。从这些房舍的窗口里透出的灯光和人声,是真正属于小城的,是小城活着的证明,使它有了动感,生命的质感,就像人体里遍布的血管、毛细血管,血流动着,不露声色地,但却是机体鲜活的象征。   待在家里,不大看电影的人,是一些中老年妇女,女人们要操持家务,特别是白天要上班的女人,更要在晚上操持家务,贫穷的生活磨炼了她们刚强的性格,她们不停地忙碌,缝补浆洗,还要做下第二天全家人要吃的主食。她们也想坐下来看电影,从身心方面休息一下,可她们没有时间。但我姥娘不爱看电影,她和我母亲一起干完家务以后,就要睡觉了,她倒一盆滚烫的热水,试探地把酸痛的小脚放进去,嘴中嘶嘶作响。谈起看电影,她有总结性的观点:骑马坐轿,不如睡觉。一生中她只看过一部“红灯记”,对电影是排斥的。她睡下了,疲惫的身体蜷在被窝里,完全地投入睡眠,沉入到小城的冥冥之中去了。   电影一开演,小城里就有了一种声音,是飘浮于小城之上的,无根基的,那就是电影的声音。电影的对白和音乐在露天里开得山响,是高音喇叭放出的那种,声音又尖又闷,平时在许多场合听惯了的,比如开会、集体收听电台的批判文章等等,它是能够触及我灵魂的声音。多少年了,批斗式的、说教式的发言,充满了激烈的火药味,人离话筒太近,忿忿的吼声产生啸叫,吱啦—,直冲人的脑子,刹那间,耳朵竟像失聪样的,心灵的创伤,痛彻心扉。   但从电影里发出来的声音,虽然是又尖又闷,还是带上了抒情的色彩,演员的说话既使是凶恶的,也是戏剧的,情节化的,总是有柔和的底子撑着,有种亲切感。所以,这种声音在寂寥、空旷的夜里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响,只是传得远,站在小城的每个角落里几乎都可以听到。普通话声及昂扬的音乐声在小城的上空飘荡着,努力地下沉着,下沉着,但碰不到地面,也触摸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就像是与小城绝不相干的,纵然千方百计,也溶入不到小城之中,只好如同孤魂野鬼似地漫游,无声息地在小城每条曲折小路上,在泛着黝黑光泽的瓦房房顶上窜行。奔跑着的猫同行着,电影的声音成了它们行动的伴奏,为它们壮着胆,打着掩护。它们也是真正属于小城的东西,依靠小城休养生息,是小城之夜的精灵。遇见刮风的天气,声音就不像好天气这样平均地分布在四周的空间,而是随风倒,风朝那边刮,那边的声音就听得真切,有时能听得非常清晰。声音好像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物质的东西,稀粥一样的,随动力流动着。比如,有时站在小城东侧的河边,离电影院很远了,竟能听清楚影片里的对白,朝鲜片子中的女主角凄切的话语,还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没听清几句,风向变了,声音渐次离去,转眼间又回来,给在河边散步的人平白无故地增添了烦恼,一种忧伤的情绪升上来,但也是靠不住的,怕挨打似的东躲西藏,飘忽不定。也许是部看过的电影,就盼着悲伤的情节快点过去,在那里徘徊着,等呀等的。   路边许多人家用玉米秸圈起栅栏做院子,玉米叶子干燥了许久,不时地散出寡淡、清爽的气息,整个小城便充满了这种干草般的香气。风过来,叶子刷刷地响,就和上了电影的声音,两种声音较上了劲,呼应着,没有停息的时候,小城就变得不安份起来,有点像个性格急燥的年轻人了。   有时候,小城里比较大的单位里放免费电影,我们得到消息后,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早早吃过晚饭,几个伙伴相约着就要赶路了。如果那个单位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就要跑很远的路。我们走啊走,一路上谈着电影,嬉闹着。隐隐的,心里好像有个希望,引路灯似的,再遥远的路也觉得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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