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祭羊妞

　　　　　　　　　　　　　　　祭羊妞
　　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一个电话间，我的宝贝羊妞就哀号一声倒下了，而且，再也不会起来了。
　　许是爱得深了就有灵犀，我上着班就鬼使神差地打电话回家，起初是问母亲最近腿还疼不，我寄的药是不是管事。母亲说着，忽然在那头叫了一声：羊妞嚎叫着倒下了，肯定不行了！我的心一紧，连问怎么了。电话被母亲扔置在桌上，片刻又被拾起，显然刚才的话是对父亲说的。我急问：羊妞怎么了？不行了，母亲回我，就几分钟的时间，刚才天要下雨，把它从前院领回睡觉的地方，它就晃晃悠悠没有力气的样子，还以为吃了什么东西，正准备喂点阿托品，这不，才几分钟时间就不行了，可能是大脑炎之类的病。我心忽生悲戚，瞬间就在全身蔓延开来，好生的伤感与失落。忙催了母亲挂了电话去照顾羊妞。
　　忙着工作心里还记挂着羊妞，真怕被母亲言中。临近下班，又挂了电话回家，羊妞已经被人拉走了。心咯噔一下，没想到竟这么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问它死时什么样子，有没有过多的痛苦。再一想，家人也一定很难过，又无处掩埋它，与其这样看着还不如早点让人拉走，心或许还好受些。母亲还在电话中安慰，过几天就再买一只小的回来，叫我别太难过。 　　羊妞今年才五岁，买它回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家里喝奶方便，还有，就是为我回家时能有个动物陪伴。
　　父亲从十里远的集市上，骑着自行车将它拉回了家，进了门，它便一卧不起了。刚满月的它就跟着父亲走了十里路，怎能不累。为此，母亲还埋怨了父亲好久，以致每次跟我说起它小时候，母亲也少不了替羊妞委屈一番，当然也少不了我心疼一番。
　　我家从没养过羊，所以，它一到我家就以它的活泼乖巧赢得了全家人的喜爱。母亲将它当女儿养，用手拿了好吃的喂它，还不时对它说着“看你那小臭样”“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咩咩在全村所有羊里最漂亮”之类的话，那时，它还不叫羊妞，都叫它咩咩。弟弟更逗，常对它说哥哥怎么样，俨然自己就是了羊哥哥。就连对动物很少动情的父亲，也常常拿把新鲜的菜讨好一样地喂它。它长到很大时，家人也舍不得用绳子束缚它，就让它在院子里随意玩耍。因此，就惯出了它很多坏毛病。它容不得开门，见有门缝就往屋里闯。刚买它来时因为天冷，弟弟就常将它抱到炕上享受享受，结果它就记住了，只要进了过堂屋就急火火地往父母睡的屋里进，头刚探进去，就一跃跳上了炕，卧在那里用黑黑的眼睛望着人，好象一个不知事却调皮的孩子在哀求：就让我卧一会儿吧，就一会儿。那样子，任人看了也都只有被它逗着笑的份了。等它很大了天也暖了，慢慢就将这习惯忘了，进屋就都是大扫荡，将所有东西都闻上一闻，不放过任何角落任何好吃的。它吃东西不很挑剔，但却要闻味，一旦被人、家禽或是其他动物的嘴碰过，就是它馋极了的东西，也不会吃。我们逗过它很多次，拿了自认最甜的桃子咬上一口，再去给羊妞，它就闻一闻，犹豫一下，从人咬过的背面啃上几口。它这样不但不让人生气责骂，反而使大家更喜欢它，就连我家亲戚朋友来了也免不了拿了吃的逗逗它，可怎么也骗不了这个小鬼精。
　　那年七月我回家，一进门就见到香椿树下卧着的歪着脖子眨着眼睛也在望着我的小羊，它还稚气的面孔和稚嫩的声音带着一种惹人爱怜的娇弱，让人不忍不疼爱。它当时只有两尺长，却活泼可爱，一跃就可跳到我家一米多高的农用车上，踏着蹄子蹦跳，弄得车咚咚作响，它却立直了身子竖着耳朵听，好象在说：这是谁弄的声音，谁在淘气？
　　羊善用顶来攻击敌人，我小时候就被二伯家的一头羊顶倒，还是仰面朝天。及至我家羊妞，人将手掌放在它的脑门上，它立刻就用起了力气回你，你用力它也用力，你后退，它就减力，起劲时，还将那前蹄抬起一跃冲上前来攻击目标。但它知道那是家人，所以，从不会像与同类打斗那样用真力用猛力。也是从那时起，我们就管它叫羊妞了。自此，从我家院里就常常冷不丁冒出句：“羊妞——”远处，正吃着草或是卧着休息的羊妞立刻将头扭向声音的来处，咩地回一声。如果距离远，它的声音会大点，距离近，它就只用鼻子哼一声。有时，在屋子里看着电视想起了羊妞就叫一嗓子，黑夜里，也能听见睡意朦胧的应声。
　　羊妞最是聪明，全然不像别人家的羊，渴了饿了只知道叫喊，它有自己最拿手的。羊妞在我们家享受与我们平等的待遇，用盆喝水吃饭。所以，它饿了时，就将那盆用蹄子翻过来，两只前脚踩在上面，交替着敲打，如同鼓点，很有节奏，再伴上几声带着温柔刀的咩叫，谁都会走过去心甘情愿地伺候它一番。它还有辨声音的本领，听得出我家车与别家车声音的不同，通常我家车还未进村子，它就冲车来的方向一声声的叫。倘若我跟弟弟在车上，就远远地也叫它，它听到了，更是将脖子伸得又长又直，叫得更卖力气，专注地张望着等着我们出现在它的视线里。
　　这贪吃的宝贝因了我们的纵容，吃东西常常不是管饱而是管够，所以，它的肚子始终比别人家羊的肚子大，鼓鼓的。及至它第一次怀孕时，大家都猜测会不会生下四五个宝宝来，结果，只有两只。当然，它也曾为贪吃付出过代价，让我们也都担心紧张过。她刚到我家那年夏天，大概是在院子里跑着吃了些豆子，到晚上时，肚子胀得硬硬的，不吃也不喝。这可急坏了全家。晚上，羊妞因为难受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也没了平日的活泼生气。家人就都坐在院里，围着它，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甚至试图用按摩帮它消化。最后，全家陪它在院子里散步转悠，直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总算见它有了吃东西的欲望，知道没了问题，才松了口气。
　　我家羊妞大概是羊中比较特殊的一只了，很多其他羊想都不曾想过的东西，它也都享受过了。因为家有果园的缘故，从夏天开始，摘下来的多余的苹果就都拿回家，洗净了再一个个切了喂它。及至苹果成熟了，那些提前落地或是碰坏了的稍有烂痕的果子，也自然都是它的，但要将那些不好了的地方用刀剜掉方可喂它。尤其是它怀孕的时候，吃东西更讲究，水是温的，苹果是洗净甚至去皮切成小块的，吃完后还要散步走一走的。羊妞最爱吃的东西莫过于香椿叶子了。后院那棵香椿树还是我在小学时从别处挖来栽下的，现今已是碗口粗的成树了。弟弟闲时就从高处够下鲜嫩的叶子来喂它，喂多了，就形成了条件反射，逢弟弟仰头看树，它就立时来了精神，站直身歪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而且，它对吃的记性也好的惊人。母亲很爱种些葫芦倭瓜之类的蔬菜，就在前一年留些种子，挖出来后放在屋里衣柜的一角放干，羊妞每次进屋就直奔那衣柜边过去，见着就猛吃几口，拦都拦不住。人都说羊是植食动物，我家的羊妞却是杂食的，都是被我们训练出来的。家里有什么新鲜东西或好吃的，总都会有羊妞一份，平常的饭菜给它品尝不在话下，随季节不同，羊妞吃的东西也有差别。夏天，它跟我们一样吃雪糕，冬天爱吃瓜子花生。它也喜欢糖，见了极亲，发现人手里有糖纸，它的小尾巴都会晃起来讨好。母亲在秋天晒的葫芦片或茄子片，还有苹果干等也自然都会被我们拿去先让羊妞尝个鲜。
　　记忆中，羊妞还是那稚嫩的声音，再见时却是慵懒地在一边安静地卧躺着的很快就要做妈妈的少妇了。第一次怀孕的羊妞，可能因为缺钙等原因腿有些软，走路很不方便，等到快临产时，吃东西都是卧着，很难站起身来。跟兽医咨询过后，知道生产后会自然好起来，这才放了心。于是，我们就盼着羊妞生产的日子快些来到让它少受些罪。
　　那个新年，对羊妞来说，如同刑罚。第一次听到鞭炮声看到空中的火光，它很是胆怯，况它又有孕在身。在别人家的羊都咩咩叫个不停时，它也害怕，也叫，它把头躲在窝边的帘子里，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扎进去，听不到看不见才好。我心疼它，就蹲在它旁边，叫着它的名字抚摩它的背，它答应着，仍将头埋在那里，却放松了许多。
　　距预产期三天的时候，母亲一早喂完羊妞就说：可能就在今天了。这句话，好比一针兴奋剂，把还在被窝里懒着的我催了起来，跑出去解开它的绳子让它自由活动。羊妞艰难起身后，就拖着沉重的身体满院搜寻可吃的东西，将前院的两棵苹果树所能够到的最高枝桠的皮啃掉后，就进屋了，吃了好多的瓜子和一些葱叶。游荡了一会儿就很自觉地回了自己的窝边，窝里窝外卧下又起来，起来又卧下，折腾了好半天。母亲说，快了，赶快趁着还没生咱把饭吃了。哪知，我们的饭刚摆上桌，我就给母亲报信了：生了！一桌的饭菜只摆在那，除了去朋友家的父亲，我们娘仨都上了阵，母亲负责接生，我就用干软的布擦刚出生的小羊的，弟弟就在屋里用旧棉衣铺好，等着放羊宝宝。羊妞很听话，一直都躺着，直到第二个宝宝生出后，它才起身过来舔小羊。因为是冬天，又是接近傍晚，天冷起来，我们便把小羊抱进了屋里。因羊妞身上的血物未净，不想让它进来，这却惹怒了它。它疯子一样在门外嘶叫，那叫声，让谁听了都心酸。那是一个母亲急寻孩子的哭声，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这种最原始最本能的母爱，都无法泯灭。无可奈何之计，只得将过堂屋的地上铺了很多的干草，把羊妞放进来给它的儿子们喂奶。
　　刚生产后的羊妞身子立刻轻松了，走路也灵活了，四处找着吃找着喝。深夜里睡着觉，就听到屋外有动静，披了衣服出去，两只小羊安稳地睡在草上，羊妞就站在它们的边上，它拿嘴嗅嗅边上的盆又看看我。我明白，它是渴了。忙弄了温水放了盐喂它，喝够了它才满意地退回去，惬意地看着孩子一根根嚼着草。
　　第二天就把羊妞和它的儿子们搬到外面了。两只小羊极是可爱，软软的雪白的毛，小小的头小小的嘴小小的耳朵，四蹄被毛覆盖住了，如同穿了白的裙裤，很是漂亮。它们还不很硬实，却承继了羊家族爱蹦跳喜攀越的特征，在院里奔跑登高，摔交是常事，跑得急了就摔着滑出去好远，它们也丝毫不在意，继续跑继续跳。羊妞或是在外悠闲地时而看看儿子时而吃上几口草菜，或是卧在一边安详地凝望。稍有动静它就立刻警惕起来，尤其是见到狗，于平时理都不会理，现在，却会腾地站起来，咩咩地使劲叫着它的孩子，给它们警告。还冲那些动物发出不友善的咩叫，直到家人出去将它们吓走，它才安静下来。连动物都有如此的母性，真是让人感动。两个小家伙就这么健康活泼的长大成年，但它们的妈妈从它们断奶后便不再认它们，分开也无所谓，可儿子们却不行，不见了妈妈就叫喊。所以，即使带它们出去吃草，也必须是近距离，必须时时看得见妈妈才可以。这些宝宝大到赶上它们的妈妈的时候，就无法再养下去，只有卖掉。那时，羊妞已经又有了身孕。
　　羊妞做了妈妈后，它的胡须就长了出来，这与它温柔的性情极不相称。在我们眼里它还是着那个小的活泼的处处让人疼让人爱的羊妞，可那胡子，就显出它的老来。冬天时，每次喝水，胡子都会弄湿，冷时就结成冰。这让我们都看不惯，弟弟就将那胡子一把剪掉，立刻，我们的宝贝羊妞就精神了好多。
　　再一年，羊妞还在我们的宠爱中又产下三个儿子，是我和母亲接的生。这次有个小小的插曲，在羊妞顺利产下两个宝宝后它就站起来舔小羊，没有再生产的意思。可它肚子还很大，母亲说肯定还有。在母亲的教导下，我用双手托了羊妞的肚子向后移，果然，很快就又有一只小羊的后腿露了出来。立产！母亲叫了一声也庆幸我们行动及时，要不，这宝宝怕活不过来。更想不到的是，这胎竟是难产，等了好久都生不下来。母亲急了，怕小羊憋死在里面，更怕会影响到羊妞的生命，就拽着后腿硬将它拉了出来，这个宝贝个头很大，足足四斤重。那天，羊妞和它的孩子们就睡在挡得严实的窝里。夜里，它渴了，就跑到窗下，冲着窗子叫，直到我下去开门给它喂了水，它才又回到窝里，卧回孩子们身边。
　　这一次，这三个儿子又被母亲养到很大，它们都长得壮实英俊，还都根据他们的特点起了名字“大个”（出生时间最晚个头最大的那个）、“傻子”（对吃喝毫无挑剔，唯一离了妈妈也不哭叫的一个）、“小尖”（出生最早个子最小吃东西最挑拣）。正好年底，周围几家不错的亲戚都吵着要吃羊肉，父亲禁不住鼓动，当真就杀了最胖的“傻子”。那天，母亲就在屋里伤心，听着一声声求救的哀叫，直想冲出去抢下父亲手里的刀。后来再说起，父亲说，他当时也心软了，听着它的叫声，那么熟悉，都下不了手，可周围很多人都在等着，上了刑场就得下刀。这说起来，对我们全家，都是遗憾。
　　再一年，母亲盼到了她想要羊宝宝——一只小母羊。羊妞生了一儿一女，只是那儿子带有母亲最不喜欢的犄角，但后来它长得很快，淘气又活泼，还认得喂它的母亲，唯一不顶的人也是母亲，这自然让母亲多给了它一份爱，有了好吃的，少不了先送到它嘴边去。但不知什么原因，羊妞这儿子在不足两个月的时候就死掉了，先是有些蔫，然后就不再吃东西，两天后就死了。后来母亲推断，可能是那天羊妞不小心踩到了它的肚子，受了内伤，所以才如此。
　　在羊妞的女儿两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带回来一只刚出生的小绵羊让它来喂养。起初，羊妞反抗，又顶又踢躲着不让小绵（我们都这样叫那只绵羊）吃奶。拉着羊妞强行喂了一个月后，它也就默认了这养子，不再顶它踢它，只是不高兴时就躲着不让它吃，可这小绵生就一副厚脸皮，死皮赖脸地追着认妈，总有吃饱的时候。就在羊妞接受了小绵做养子的时候，它唯一的女儿在一夜间又离开了它离开了我们。我们都很伤心，偏巧有人说杀自家的羊就会死羊，这话让母亲又翻出了去年父亲杀“傻子”的旧帐，伤心几日，所幸羊妞还好好地陪在我们身边。
　　小绵是我家过得最舒服的一只羊了，从小到大一直不曾受过绳子的束缚，而且一直都不曾断地吃奶。但它没吃上娘的初乳发育不好，有些佝偻，个子也长不大，却因吃得多而生就一个圆滚的大肚子。它对羊妞的感情，并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它一刻也离不开羊妞，随时都要跟在妈妈后面。假如我们将羊妞牵走而把它留在那里，它会叫到嗓子再也叫不出声来，也依然坚持立在那里守望。说起这来，让每个人的眼睛都湿润，所以，羊妞在的地方，肯定有它。在羊妞再生产前，怕小绵（这时我们就开始叫它老绵了，因为它总是脏兮兮的，又佝偻着如同一个老头）伤害到新宝宝，就将它提前卖了人。
　　这一年羊妞生产，也就是今年，我又没赶上。距生产一个月的时候，我梦见羊妞生了两个儿子，就周周打电话问母亲羊妞的情况，羊妞果真得了两个儿子。这一次，母亲早说好，不再将它们养大了，早早卖掉。要不，将一天天看大的宝贝被人领走，心再也不忍了。
　　这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电话中问起母亲，说已经将羊妞的两个儿子卖掉了，还说家附近那边很多人家的羊都得病死了，我就担心起来，问羊妞怎么样，母亲说很好，羊妞一直没得过病，没事。
　　可今天，我在电话这头，听着母亲在那头的说话，我就能看见，我的羊妞抬头用力号叫一声，轰然倒下……外面，阵雨哗哗地下着，那也是在为我的羊妞哭泣着致悼词吧。 　　羊妞，作为动物，你永远难逃一种厄运，那就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卖被杀，幸亏你没有人的思想，否则，那是怎样的一种悲痛？而你，在你有生的这段岁月里，陪着我们走过了那么多的美好时光，回忆起来，点滴都是微笑。还记得，夏季的早上，端一杯煮熟的刚挤的热奶，坐桌前美美喝完，纯香至今仍有余味；那邻里的小孩也常到咱家讨要奶喝，作为报答和对你的喜欢，还将他们采摘来的认为你爱吃的青菜来喂你，还有的拉了父母的手说等你再当妈妈时要一只你的女儿；邻居也要了你的奶喂养被妈妈遗弃的刚出生的貉子和狐狸……
你可知道，不只我们一家，周围的人家也都想着你，为你惋惜。
　　今天，你就在电话中这样的走了，可是为了与我做最后的道别？几天前的你在我梦中的样子还依稀可见，可现在，你就是在去天堂的路上看我在电脑前在这样的深夜里为你写我记忆的文字……我心的悲伤也只在了心里，千言万语，只一句话：羊妞，望你走好！ 　　　　　　　　　　　　　　　　2004年5月25日晚零时一刻
（不计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