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姐姐
2020-12-14抒情散文刘康宁
老雪并不老,当时只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童年的玩伴,他的小名应是小雪,我们叫他老雪,仅仅是因为他的块头大,有力气。在孩子的世界里,常常发生这种事情,给谁起个外号,大家相互传递着叫,就像瘟疫,传得快着呢。传来传去,起外号的原因,就忘了,也没人提起
老雪并不老,当时只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童年的玩伴,他的小名应是小雪,我们叫他老雪,仅仅是因为他的块头大,有力气。在孩子的世界里,常常发生这种事情,给谁起个外号,大家相互传递着叫,就像瘟疫,传得快着呢。传来传去,起外号的原因,就忘了,也没人提起。最后,大人也跟着瞎起哄,也叫这个孩子的外号。但是,老雪的妈妈,从来不叫儿子的外号,她总是用亲切柔和的声调叫:小雪,小雪,小雪回家吃饭。小雪的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她家有一次搬家,从学校后面搬到前面,搬完了,门口扔着一个鞋盒子,盒子上印着双高跟鞋的图案。这被我们看到了,心底下不禁暗暗吃惊,这种东西想必是老雪的妈妈穿过的,老雪的妈妈多么资产阶级呀。也是奇怪,我们虽然是对资产阶级不屑,内心深处,还是有份好奇,隐匿着种向往的意思,觉得,资产阶级又是多么好看呵。老雪的妈妈,很显然,早已摒弃了一切资产阶级的东西。她穿着朴素的雪青上衣,一双黑面横袢布鞋,活跃在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一次,学校召开批斗会,老雪妈领着喊口号,她第一句喊得对,鬼使神差,第二句“打倒某某某”中的某某某换成了伟人的名字。这种错误,是不可饶恕的,老雪妈当时就哭了,紧接着,批斗会转了矛头,改成了批斗老雪妈。批斗会一连开了三天。这个时候,老雪家来了人,听说是老雪的姐姐。
从没听说过老雪有个姐姐,而且是这么大的一个姐姐。老雪当时也就八九岁,姐姐却有二十几岁了。她从何而来,过去在做什么,似乎是个谜,我们老在纳闷,却不敢问,怕揭穿了什么秘密,再无法挽回了似的。不过,老雪有这么个姐姐,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我们发现,自从姐姐来了,老雪竟能在家吃饭了。过去,老雪吃饭可叫个难,他妈要费多少口舌,要一手拿碗一手拿勺追多远,他才发了善心吃一口。现在好了,姐姐来了,问题很简单了。妈妈在单位做深刻的思想检查,喂老雪吃饭的任务,自然落到姐姐身上。她蒸好了鸡蛋羹,放在门口水泥台阶上,扎撒着手去找老雪。她来到操场上,喊:小雪,回家吃饭,小雪,回家吃饭。哎呀,声音比老雪妈还好听。起先,老雪还装听不见,依然疯着跑,姐姐也不急,看一会儿,回转身,走了。老雪看到姐姐没了影儿,就胡乱说声:我回家吃饭了呵。呱哒呱哒跑回去了。
姐姐个子长得高,梳两个油光长辫子。说起来,她长得十分像她父亲,脸上找不出明显像她母亲的地方。不过,眼睛却是个丹凤眼,这是既不像父亲又不像母亲的。姐姐爱笑,一笑,眼睛就弯起来,有点眯,嘴巴抿着,像是有什么不好意思似的。姐姐平时穿着母亲的衣服,不太合身,显短,后摆撅着,弯腰时,她常下意识地背过一只手压着,有些窘迫。但姐姐看上去是快乐的,也勤快,买菜,做饭,洗衣,担水,样样上手。闲起来,就把我们叫到她家里,给我们讲故事。我们围在她身边,静静地听。姐姐特别会讲故事,语言也很美,尤其是她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比如,有一个故事,她这样开始:从前,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下边,是一片蓝蓝的湖水。湖边上长着垂柳,柳枝儿伸到了湖水里,风吹过来,柳枝儿一摆,鱼儿就游过来咬树枝儿------。她这么一说,我们眼前,好像是真的出现了一座美丽的湖一样。过去,我们可没听过这样的故事。所以,姐姐深深赢得了我们大家的心,每天,最令我们快乐的事,就是到老雪家听故事。其实,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姐姐一天最快乐的时候,她似乎将自己的情绪,用讲故事的方式释放出来,感染着我们。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谁知道,这些日子里,姐姐有多么寂寞呢?单是寂寞还好,更令她忧愁的是,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她成天待在家中,根本没有同龄人交流,而且,其他老师的孩子,跟她相同年纪的,都陆续找到了工作。由此,姐姐的情绪越来越坏,她原本平静的家中,就经常传出来吵闹声。有一回,吵得厉害,四邻都听见了一些话。好像姐姐大声地发火,说,要知道这样,我不如留在乡下接受再教育,永远不回来。一会儿,她母亲,急急地争辩着什么,嘟嘟噜噜地说一通。姐姐就又说:你是反革命,还好意思说我。然后,母亲嘤嘤地哭起来,姐姐也哭。
又过了段时间,姐姐由于长期强烈的自卑感,有了疑心病。她去食堂买馒头,低着头,不敢看人,还是听到有个老师在经过她面前时,啐了口唾沫。其实,这是无意的,而姐姐却当成了故意的,当成了别人对她的蔑视。她哭着,跑到那位老师家里,对他们一家人哭诉,请求别人不要看不起她。其情状,是可悲又可怜的。似乎有了精神病的先兆。
以当时老雪父母的能力,是无法给姐姐找到工作的,他们只得退一步,从别处想办法。他们托了许多人给姐姐找对象,先是托本校的老师,以后又托自己的亲戚。终于,有了合适的对象,是一个军人,在兰州的部队,妻子才得病死了。军人当时正探亲在家,在媒人的安派下,两人见了面。见面后,两人觉得还可以,军人就到了老雪家。他还年经,穿一身簇新的绿军装,虽然个子不高,但挺精神,说话投足间,透出了英武之气。老雪父母留军人吃了饭,送他的时候,姐姐并没有出来。
几天后,老雪妈拿了些糖,到各家去坐坐。说,女儿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军人,军人的假期就要到了,他们要一起赶回部队呢。这个结果,大家都有些欣慰,就对老雪妈说,不错,不错,熬出头了,再说,有个军官女婿,别人也高看一眼。老雪妈叹口气说,就是远了点,见面不易。说罢落了泪。大家就安慰说,远点怕什么,反正有车,再者,人活着,就得到处走走,我们在这小地方待腻了,只怕想去还去不得呢。老雪妈就又笑,说,我这个犯了错的人,亏得大伙还看得起。大家说,大伙心里都明白,你总归会好的。
姐姐临走前一天,也到各家去坐了。她穿了新衣服,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到了下午,她来到操场,坐在蓝球架下压的大青石上,看着我们玩了一会儿,就招手叫我们过去。她问我们还想不想听故事,我们当然说想,她说那就最后给你们讲一个。她就讲了个极短的故事,确切地说是个笑话,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笑,好像是心被突然掏空了,又被充盈了许多的忧伤。姐姐问:我明天走了,你们想不想我。我们互相看着,有点难过,有几个哭了,其中老雪哭得最凶。
姐姐第二天走了,我们都没见到。只记得前一天,姐姐离开操场回家时的情景——她红着眼圈,背对着我们,慢慢地离去。今天想来,那是多么孤独的背影啊。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