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土
2020-12-14叙事散文圆月弯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陶渊明北方的二月,刚过完春节,村里村外山冈原野还有白皑皑东拼西凑的一片一片的残雪。站在村后的丘陵顶上,整个村庄就展现在眼前了,黑压压一片屋檐,环绕着一条即将解冻的河,直蜿蜒到山脚里来。有几户人家还袅袅着炊烟,偶尔闻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陶渊明
北方的二月,刚过完春节,村里村外山冈原野还有白皑皑东拼西凑的一片一片的残雪。站在村后的丘陵顶上,整个村庄就展现在眼前了,黑压压一片屋檐,环绕着一条即将解冻的河,直蜿蜒到山脚里来。有几户人家还袅袅着炊烟,偶尔闻得几声犬吠,三五声爆竹,是哪个顽皮的孩子放的,更增添了几分寂静。 你站在姥姥的坟头,手里拎着一抱烧纸,有只喜鹊呱地一声刺过头顶的天空。这是北方冬季常见的留鸟,繁衍于此生生不息。你心里想到,自己却习惯了漂泊。自打念初中姥姥过世,后来读了高中,就一直游荡在外。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这是姥姥当着家人的面爱抚着小外孙时常说的话。是啊,一转眼,姥姥离开人世已经十四年了,整个的少年时光,人生还能有几个十四年呢。你注视着姥姥的坟茔,厚厚的黄土,上面爬满着儿时庭院里每年春天就四处葳蕤的牵牛花蔓。 那时候是多么美好啊,有精神矍铄的姥姥,有风华正茂的父亲母亲,有天真无邪的自己。那时候的天空总是纯净的,晴朗的蓝,阴雨的灰,黄昏的茶色,夜晚的漆黑,都是纯净的,象幼小的心灵,没有一丝杂质。那时候村里的大队广播站总放些革命的歌曲,还有老村长操着浓重的乡音播报着大事小情。每到周末还会在村小学的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你们这些孩子们就早早地吃过了晚饭跑过去玩耍,互相抢着小板凳儿嬉戏。那时候村里每趟街前都生长着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房后都栽着许多的洋槐树,一到夏天就开满雪白的花儿,小孩子们常爬上去摘下来吃,也不顾那刺儿扎着嫩嫩的手和小脚丫。你却不,你喜欢坐在屋子里,打开后窗,对着芬芳的槐树花儿看看书,写写字,画画儿。 那些小伙伴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你记得那时候有个叫宝子的好哥们,总在你受别人欺负时帮你,他长得粗壮,有力气,同龄孩子们都怕他,可是惟独对你很好,而且常去你家里玩。姥姥待他也好,常叮咛他和你一起多读书,别总打架。你们还拜了把,结了生死兄弟,就在村西头那间破庙里。后来呢?后来你读了县城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半年回一次家,仅仅有一次你见到了宝子,他要请你喝酒你当时还不会喝酒,于是他就大声笑着拍你的肩送你上了回校的小面包车。喊着有谁敢惹你就回来找我,我替你“削”他。就这样再也没见过面。有一年你从大学回到故乡,母亲一边给你盛饭一边告诉你宝子的消息。宝子?你惊喜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母亲说他死了,在外地就被枪毙了,罪名是抢劫杀人。你想起儿时那些轰闹着打群架的场面,你想象着宝子豪爽的笑脸,和硕大的拳头。你想起他从不好好读书,却有一次被你朗诵的古诗给吸引,还下决心真的跟你背诵了一天,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都被他的异常表现所震惊了。可他的家里实在太穷,他有一大堆的农活要干,你常想他的力气就是干活干出来的。听说宝子有几年在外混的不错,回来时也衣着光鲜,给亲人朋友不少钱。没人知道他是走上了黑道。 唉,你叹了口气,拍了拍姥姥坟前空地上的土,摊开烧纸,上了一柱香。想这些干什么呢?身边的人死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人总是要死的罢。你掏出火柴凑近烧纸,却怎样也燃不着,还是那样笨呵,你笑骂了自己一句,手比脚都笨。你想起小时候姥姥就这样亲切地笑话你。 姥姥那时候是自己的庇护神,每当犯了错,母亲挥手揍你时姥姥就象护着小鸡雏那样张开双臂挡着母亲,让她住手。你想起一个雨天,你赌气不吃饭,母亲要打你,倔强的你竟然光着脚翻出窗户,在雨地里站着不进屋。还是姥姥颤巍巍地迈到你跟前摸着你的脑袋把你领回来。这样的经历太多啦,数不过来喽。更多的时候你还是听话的孩子,姥姥常给你讲你再小的时候有一次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小脸憋得通红地告诉家人:姥姥,姥姥,我骂人了。一家人惊讶地望着你问,骂什么啦?怎么回事啊?你抬着小脑袋瓜认真地回答:刚才路上有个放学的学生撩我,我一生气,就骂了他,我骂他,你臭屁眼儿!说完这话仍然紧张得呼哧呼哧的,一家人笑个不停。是啊,你从来不说脏话的,从小被姥姥抚育大,背古诗,讲故事,学书画,跟你的小伙伴们相比,算是幸运的。姥姥还常给你唱歌,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那个时代的校园民谣。你差不多都记不得啦。只有后来接触到的几首才唤起你儿时的记忆呢,一首是《渔光曲》,一首是《送别》罢。现在你每每想象到当年在北京念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姥姥是怎样过她的青春时光的:姥姥也算是大家闺秀了,穿戴朴素而光洁,梳着那个时代的发髻,白净的纽襻式上衣,黑色的裙。脸上充盈着朝气蓬勃的自信的微笑。正站在排成两行的女同学中间,一齐神情地合唱着李叔同的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你常想,那个时代是青色的,人们的生命里涌动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就象四季里的春天。 如今,又是春天了啊,你看见残雪的衰躯下已经有羞涩的草芽,它一定也对自己的生命抱着旺盛的梦吧。你终于把烧纸点燃了,风好大,一个劲地鼓动着枯黄的纸发出剥楞楞的声响,你操着一根树枝不时地把它们按住,火旺起来了,呼啦啦地响着,青灰色的烟开始升腾,直到消散在瓦灰色的苍穹。你眯起双眼望向天空,象是在寻找,寻找什么呢? 那个时候母亲多么漂亮啊,父亲好象比自己现在还年轻吧。家里还有这么一个有文化的老人看着孩子,虽然过得比现在要贫穷,一间简朴的小瓦房,院子里种些家常的蔬菜,四周圈起秫秸扎起的篱笆。养着些鸡鸭鹅狗,可是日子真的很充实幸福呢。村里姥姥的辈分最大,又是从关里搬迁过来的有教养的知识分子,一家人都很热情,自然来家里做客的人也多。那时候有个比你大三十多岁的老哥哥你叫他吉超大哥,常在晚上来给你讲光怪陆离的故事和传说,一天不来你就睡不着觉,吉超大哥还总和你母亲,姥姥一起对诗,你只记得那首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现在想来是多么纯洁美丽啊。还有一个吉民大哥,总来玩扑克,那段时间村里总是停电,大家就点起电石灯,围在灯下说笑着打牌。隔壁的老车家,有三个美丽的女儿,总在晴朗的天气里带上你上山,看杏花,拍照片,采下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编成花环戴在你的头上,把你打扮得象个小姑娘,你还龇着牙开心地笑。 如今都在黑白的相片里了吧?也不全是,前几年你回家乡,还看见了姐仨中的一个,是老二吧?才四十岁,看起来已经跟你母亲年纪仿佛了。而大姐离开这里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和丈夫闹了离婚,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工作,家里揭不开锅。再后来,她丈夫也失踪了。两天后,有人在以前的村小学那片早已废弃的操场边的墙角下发现了他的尸体,据说他的眼睛瞪着墙外的一角天空,手里握着农药瓶。老三在城里长年不回家,虽然干着见不得人的活儿,毕竟还有些钱可以维持温饱。吉民大哥是早就去世了,你曾经允诺要和他合影的,可他笑着说你年轻,别和我这快入土的老人合影,不好。我说这是迷信啊,执意要一起留影纪念,他只好答应着,可是终于没能实现,当你再次回乡里的时候,他就走了。病并不严重,感冒。儿女们互相观望,没人愿意吃力不讨好给他花钱看病,就这么一拖……还是吉超大哥看了让你快乐,这个春节前夕,你特意从城跑回村里,刚一进村口,就看见一大群人在那里鼓乐喧天地扭秧歌,东北大秧歌,在家乡是出了名的,小时候经常出国演出,你也以此为豪呢,你一眼就认出了吉超大哥,正在那兴奋地双手举着铜钹卖力得打,脸上满是陶醉的喜悦。你偷偷过去拍他的肩,这让他激动坏了,回头看见是你眼睛也迸出了神采,鱼尾纹都开了,嘴里念叨个不停:娃回来啦娃回来啦…… 北方春天里的风总是很大,不一会儿工夫,这烧纸的纸屑就如乌鸦羽毛一般满天的乱舞。你又添了最后一捆,那红红的火苗劈啪地跃动着,成为这灰黄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你想起以前每当年节到了的时候,姥姥就那样双手插在盘起来的腿下,坐在炕头轻轻晃动着身体,笑吟吟望着蹲在地上叠着烧纸的你们说:再过几年就该写上我的名字啦……大人们忙说老太太你没事呀,身体多硬实啊!姥姥是在冬天去世的,急病,没有痛苦,头发一如既往地干净整齐,乌黑亮泽,一点不象七十多岁的老人。那一天天色阴沉着,零星地飘着雪。你还在小伙伴家的院子里玩,听见家里那边传来一片哭声,慌了神,拼命地发足狂奔,还是没能见上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那一年你才十四岁。送葬的时候你走在前面打着灵幡,人群里有吉超大哥,吉民大哥,邻家姐姐们,有宝子,还有那么多的亲友,你的好伙伴。就是这条山路,如今你站在山顶,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山,想象着那些土路上曾经的足印。 纸终于烧完了,化成了灰,偶有火星在层层的黑色里闪烁着明灭,四周重归于清冷和死寂。你站起身之前捏了一撮地上的土,干干的。 你最后了望了一眼山脚下老家的方向,仿佛看见一个背着孩童的老人在长着两排白杨的乡路上行走,周围不时有熟悉的目光朝一老一少投来,互相微笑着招呼。可是一转眼,那些面容就都倏然不见,背负孩子的老人也不见,连白杨也不见,只有一条土路,似乎固执地证明着些什么,却又到底说不清楚。 你准备往山下走的时候,手里的那撮土,两个指头轻轻一揉,就飘散了去。
——陶渊明
北方的二月,刚过完春节,村里村外山冈原野还有白皑皑东拼西凑的一片一片的残雪。站在村后的丘陵顶上,整个村庄就展现在眼前了,黑压压一片屋檐,环绕着一条即将解冻的河,直蜿蜒到山脚里来。有几户人家还袅袅着炊烟,偶尔闻得几声犬吠,三五声爆竹,是哪个顽皮的孩子放的,更增添了几分寂静。 你站在姥姥的坟头,手里拎着一抱烧纸,有只喜鹊呱地一声刺过头顶的天空。这是北方冬季常见的留鸟,繁衍于此生生不息。你心里想到,自己却习惯了漂泊。自打念初中姥姥过世,后来读了高中,就一直游荡在外。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这是姥姥当着家人的面爱抚着小外孙时常说的话。是啊,一转眼,姥姥离开人世已经十四年了,整个的少年时光,人生还能有几个十四年呢。你注视着姥姥的坟茔,厚厚的黄土,上面爬满着儿时庭院里每年春天就四处葳蕤的牵牛花蔓。 那时候是多么美好啊,有精神矍铄的姥姥,有风华正茂的父亲母亲,有天真无邪的自己。那时候的天空总是纯净的,晴朗的蓝,阴雨的灰,黄昏的茶色,夜晚的漆黑,都是纯净的,象幼小的心灵,没有一丝杂质。那时候村里的大队广播站总放些革命的歌曲,还有老村长操着浓重的乡音播报着大事小情。每到周末还会在村小学的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你们这些孩子们就早早地吃过了晚饭跑过去玩耍,互相抢着小板凳儿嬉戏。那时候村里每趟街前都生长着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房后都栽着许多的洋槐树,一到夏天就开满雪白的花儿,小孩子们常爬上去摘下来吃,也不顾那刺儿扎着嫩嫩的手和小脚丫。你却不,你喜欢坐在屋子里,打开后窗,对着芬芳的槐树花儿看看书,写写字,画画儿。 那些小伙伴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你记得那时候有个叫宝子的好哥们,总在你受别人欺负时帮你,他长得粗壮,有力气,同龄孩子们都怕他,可是惟独对你很好,而且常去你家里玩。姥姥待他也好,常叮咛他和你一起多读书,别总打架。你们还拜了把,结了生死兄弟,就在村西头那间破庙里。后来呢?后来你读了县城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半年回一次家,仅仅有一次你见到了宝子,他要请你喝酒你当时还不会喝酒,于是他就大声笑着拍你的肩送你上了回校的小面包车。喊着有谁敢惹你就回来找我,我替你“削”他。就这样再也没见过面。有一年你从大学回到故乡,母亲一边给你盛饭一边告诉你宝子的消息。宝子?你惊喜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母亲说他死了,在外地就被枪毙了,罪名是抢劫杀人。你想起儿时那些轰闹着打群架的场面,你想象着宝子豪爽的笑脸,和硕大的拳头。你想起他从不好好读书,却有一次被你朗诵的古诗给吸引,还下决心真的跟你背诵了一天,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都被他的异常表现所震惊了。可他的家里实在太穷,他有一大堆的农活要干,你常想他的力气就是干活干出来的。听说宝子有几年在外混的不错,回来时也衣着光鲜,给亲人朋友不少钱。没人知道他是走上了黑道。 唉,你叹了口气,拍了拍姥姥坟前空地上的土,摊开烧纸,上了一柱香。想这些干什么呢?身边的人死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人总是要死的罢。你掏出火柴凑近烧纸,却怎样也燃不着,还是那样笨呵,你笑骂了自己一句,手比脚都笨。你想起小时候姥姥就这样亲切地笑话你。 姥姥那时候是自己的庇护神,每当犯了错,母亲挥手揍你时姥姥就象护着小鸡雏那样张开双臂挡着母亲,让她住手。你想起一个雨天,你赌气不吃饭,母亲要打你,倔强的你竟然光着脚翻出窗户,在雨地里站着不进屋。还是姥姥颤巍巍地迈到你跟前摸着你的脑袋把你领回来。这样的经历太多啦,数不过来喽。更多的时候你还是听话的孩子,姥姥常给你讲你再小的时候有一次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小脸憋得通红地告诉家人:姥姥,姥姥,我骂人了。一家人惊讶地望着你问,骂什么啦?怎么回事啊?你抬着小脑袋瓜认真地回答:刚才路上有个放学的学生撩我,我一生气,就骂了他,我骂他,你臭屁眼儿!说完这话仍然紧张得呼哧呼哧的,一家人笑个不停。是啊,你从来不说脏话的,从小被姥姥抚育大,背古诗,讲故事,学书画,跟你的小伙伴们相比,算是幸运的。姥姥还常给你唱歌,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那个时代的校园民谣。你差不多都记不得啦。只有后来接触到的几首才唤起你儿时的记忆呢,一首是《渔光曲》,一首是《送别》罢。现在你每每想象到当年在北京念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姥姥是怎样过她的青春时光的:姥姥也算是大家闺秀了,穿戴朴素而光洁,梳着那个时代的发髻,白净的纽襻式上衣,黑色的裙。脸上充盈着朝气蓬勃的自信的微笑。正站在排成两行的女同学中间,一齐神情地合唱着李叔同的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你常想,那个时代是青色的,人们的生命里涌动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就象四季里的春天。 如今,又是春天了啊,你看见残雪的衰躯下已经有羞涩的草芽,它一定也对自己的生命抱着旺盛的梦吧。你终于把烧纸点燃了,风好大,一个劲地鼓动着枯黄的纸发出剥楞楞的声响,你操着一根树枝不时地把它们按住,火旺起来了,呼啦啦地响着,青灰色的烟开始升腾,直到消散在瓦灰色的苍穹。你眯起双眼望向天空,象是在寻找,寻找什么呢? 那个时候母亲多么漂亮啊,父亲好象比自己现在还年轻吧。家里还有这么一个有文化的老人看着孩子,虽然过得比现在要贫穷,一间简朴的小瓦房,院子里种些家常的蔬菜,四周圈起秫秸扎起的篱笆。养着些鸡鸭鹅狗,可是日子真的很充实幸福呢。村里姥姥的辈分最大,又是从关里搬迁过来的有教养的知识分子,一家人都很热情,自然来家里做客的人也多。那时候有个比你大三十多岁的老哥哥你叫他吉超大哥,常在晚上来给你讲光怪陆离的故事和传说,一天不来你就睡不着觉,吉超大哥还总和你母亲,姥姥一起对诗,你只记得那首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现在想来是多么纯洁美丽啊。还有一个吉民大哥,总来玩扑克,那段时间村里总是停电,大家就点起电石灯,围在灯下说笑着打牌。隔壁的老车家,有三个美丽的女儿,总在晴朗的天气里带上你上山,看杏花,拍照片,采下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编成花环戴在你的头上,把你打扮得象个小姑娘,你还龇着牙开心地笑。 如今都在黑白的相片里了吧?也不全是,前几年你回家乡,还看见了姐仨中的一个,是老二吧?才四十岁,看起来已经跟你母亲年纪仿佛了。而大姐离开这里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和丈夫闹了离婚,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工作,家里揭不开锅。再后来,她丈夫也失踪了。两天后,有人在以前的村小学那片早已废弃的操场边的墙角下发现了他的尸体,据说他的眼睛瞪着墙外的一角天空,手里握着农药瓶。老三在城里长年不回家,虽然干着见不得人的活儿,毕竟还有些钱可以维持温饱。吉民大哥是早就去世了,你曾经允诺要和他合影的,可他笑着说你年轻,别和我这快入土的老人合影,不好。我说这是迷信啊,执意要一起留影纪念,他只好答应着,可是终于没能实现,当你再次回乡里的时候,他就走了。病并不严重,感冒。儿女们互相观望,没人愿意吃力不讨好给他花钱看病,就这么一拖……还是吉超大哥看了让你快乐,这个春节前夕,你特意从城跑回村里,刚一进村口,就看见一大群人在那里鼓乐喧天地扭秧歌,东北大秧歌,在家乡是出了名的,小时候经常出国演出,你也以此为豪呢,你一眼就认出了吉超大哥,正在那兴奋地双手举着铜钹卖力得打,脸上满是陶醉的喜悦。你偷偷过去拍他的肩,这让他激动坏了,回头看见是你眼睛也迸出了神采,鱼尾纹都开了,嘴里念叨个不停:娃回来啦娃回来啦…… 北方春天里的风总是很大,不一会儿工夫,这烧纸的纸屑就如乌鸦羽毛一般满天的乱舞。你又添了最后一捆,那红红的火苗劈啪地跃动着,成为这灰黄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你想起以前每当年节到了的时候,姥姥就那样双手插在盘起来的腿下,坐在炕头轻轻晃动着身体,笑吟吟望着蹲在地上叠着烧纸的你们说:再过几年就该写上我的名字啦……大人们忙说老太太你没事呀,身体多硬实啊!姥姥是在冬天去世的,急病,没有痛苦,头发一如既往地干净整齐,乌黑亮泽,一点不象七十多岁的老人。那一天天色阴沉着,零星地飘着雪。你还在小伙伴家的院子里玩,听见家里那边传来一片哭声,慌了神,拼命地发足狂奔,还是没能见上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那一年你才十四岁。送葬的时候你走在前面打着灵幡,人群里有吉超大哥,吉民大哥,邻家姐姐们,有宝子,还有那么多的亲友,你的好伙伴。就是这条山路,如今你站在山顶,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山,想象着那些土路上曾经的足印。 纸终于烧完了,化成了灰,偶有火星在层层的黑色里闪烁着明灭,四周重归于清冷和死寂。你站起身之前捏了一撮地上的土,干干的。 你最后了望了一眼山脚下老家的方向,仿佛看见一个背着孩童的老人在长着两排白杨的乡路上行走,周围不时有熟悉的目光朝一老一少投来,互相微笑着招呼。可是一转眼,那些面容就都倏然不见,背负孩子的老人也不见,连白杨也不见,只有一条土路,似乎固执地证明着些什么,却又到底说不清楚。 你准备往山下走的时候,手里的那撮土,两个指头轻轻一揉,就飘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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