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棉花地
2020-12-14叙事散文群山之翼
棉花地布票已成为记忆,棉花也早不是“备战备荒”意义上的紧俏物质,一些年里,人们热衷于的确良、涤卡、毛料等,而冷落了棉织品,接下来又意识到棉花的好处,争先恐后地把新一代棉布制品穿在身上。但棉花还是一如既往,不管是呼出一股泥土气息的老农,还是
棉花地
布票已成为记忆,棉花也早不是“备战备荒”意义上的紧俏物质,一些年里,人们热衷于的确良、涤卡、毛料等,而冷落了棉织品,接下来又意识到棉花的好处,争先恐后地把新一代棉布制品穿在身上。但棉花还是一如既往,不管是呼出一股泥土气息的老农,还是丈夫到城里打工的婆娘,只要你把棉花种在春天播到地里,到秋天它总会开出白色的绒花。
对于棉花的表述容易混淆,它的一生似乎要开两次花,一次是花蕾期的花,另一次是棉桃绽开的花。当然后一种不过是果实以花的形态出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花。棉花真正的花期是在每年的六七月间,枝杈上现出小灯笼样的花蕾,花蕾慢慢长大,绽放,花蕊先是粉白的,之后一点点演变成红色,很像是谁往花瓣里倾泼了一瓶红染料。即使是花朵竞放的盛期,人们的眼中也只看到棉花的生长,而没谁有闲心,俯下身去细闻花瓣的清香。现在我想棉花之花也一定是清香悠悠的,因为每年都有蜜蜂在花间伫留采蜜。养蜂子的人用汽车将蜂箱从江西、浙江等地运来,就是为了赶棉花的花期。
我在许圩种过八年棉花。我对棉花的所有经验都来自于那里。自从许圩由生产黄麻、甘蔗过渡到种棉花之后,近几十年来,大片棉花使许圩的土地变得意味无穷。每个走出自己小家的农民,其身影都溶入棉花田里。他们和棉花结为一体。一年四季,年年岁岁,他的心性中不可少地生长着另一种棉花。他对着棉花说话或叹息,他也倾听棉花的低语和呼吸。他的目光随着棉花的根系深入地下,也随着棉花的叶茎长满天空。
我曾经在棉花地里小睡,竟如置身在一汪绿色的湖水中,阴凉幽静,睡得醒不过来。鲜嫩的绿叶透明得看到筋络,叶臂向四周伸展着,密密簇簇,甚至遮挡了射向地面的阳光。有一年棉花蕾期,久旱无雨,村里决定开启河闸,引水抗旱。傍晚,我们坐在棉花地头的水渠边等着水来。夜很深了,四野苍黑,头顶星星闪烁。水却始终不见来。到后半夜,我歪在地沟边睡着了,在梦中,好象听到流水声。等我醒来时,才发现水已经漫出渠道,从我身体下面流向棉田中。我看不见水流,但能听见棉花根系吮吸水份的咝咝声。我兴奋地浸泡到渠水中,全身凉润润的。人与棉花同时得到浇灌,那种快意是难以形容的。
在那样的夜晚,我知道棉花地里许多花朵在开放,不过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看见。
棉花既是一种花,注定它是娇嫩的,同时也要饱受风吹雨打。每年的四月中旬,是棉花的播种期,种子下地之后,寒流和急雨常会不期而至,使得尚未出土的种芽夭折。人们赶紧得补种。即使一些摇摇晃晃地拱出土来的小苗,也很快受到害虫的侵袭,被地老虎、螺丝狗等拦腰咬断或咬烂叶芽。每天早晨,大家都拎着小桶去地里捉虫。常常是给露水湿透衣衫,直到太阳起山,才给一点一点晒干。
好容易把棉苗侍弄大,人们还不及喘一口气,雨季又来临了。梅雨天的草,像多头妖怪一样,你锄去一个头,它的另一个头紧接着又冒出来了。你在前面锄,偶一回首,发现竟有更多的草芽在锄过的地上长出来了。它巴在棉花根边上,吸吮着土地的营养,同时似乎在发出一声声冷笑。它残忍地消耗着人和棉花。棉农们管这些草叫“回头青”或“狐狸精”。它只要吸着一点点地气,斩断的身躯以及残余的根须立即又能成活。我们恼羞成怒,于是捋起袖子,蹲下身去恶狠狠地拔草,连根带叶,毫不留情。然后把它们丢到大路上去,任人、牛、车践踏。天黑以后,暮色毛乎乎的,草也毛乎乎的,看不真切,此时只能凭感觉拔草。村庄里的灯一盏盏亮了,映出一扇扇温馨的窗口,可拔草者还不能回家。
六月的狂风暴雨之后,棉花倒伏在泥水里。人立在倒下的棉花中,表情阴沉焦虑。棉花倒下了,人却不能倒下,顶着雨后的毒日头,把棉花一棵棵扶起来。一年四季,棉花地里有开怀的大笑,也有痛心的哭泣。人们把喜怒哀乐都缠绕在棉花的枝叶间。
农谚云:七月半,捡斤半。说的就是捡棉花。捡棉花总是在大太阳天,洁白的棉花给太阳晒出一片暖意,捏在手里,热乎乎的。棉花实实在在地抓在手里,心里也就有了些底气。我随在母亲的后面摘棉花,猫着腰,未曾绽放的棉桃不时撞在身上。母亲很少抬头,也不言语,有一种凝思的神情,似乎除了摘棉花,还在摘下一朵朵回忆。我曾用棉花擦拭脸上的汗,或是剥开几粒棉籽,放嘴里嚼,嚼出些微微的油脂香味。休息时坐在装满棉花的篮子里,屁股下暄和松泡,很是舒坦。
在这个季节,每一朵棉花都在咧着嘴笑,每一位摘棉花的人脸上也流露出笑意。
冬天时棉花秸挺立在平原上,像一支阵型不乱的军队,它的叶子枯而不落,焦黑的模样,在寒风中簌簌地响。农人们不拔除它,为的是留着给下一季的豌豆苗遮风挡雨连带牵藤。棉花秸就这样超越季节地生长着,似乎在提醒那些小麦油菜蚕豆,不要忘了这是棉花的领地。
几天前,我骑车走过乡路,早春的风迎面吹来,很硬,很爽朗。有些地块的棉花秸已被拔掉,豁然展露午季庄稼的绿。一个年青女子蹲在仍然竖立着棉花秸的豌豆地里干活,风掀起她的头巾,让我想起夏季被风吹动的棉花叶。
棉花,又快下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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