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家的草台子戏
2020-12-14抒情散文王坚平
庄稼人有“耍正月”的习俗,在早年,“耍”的花样并不多,特别是上了点年岁的人,多是坐在家里养“地瓜膘”,似乎称“闲”更熨贴。自村里有了“小戏班”,才热闹多了。有人考证,柳腔的发源地在平度,要论地道,首属俺村。村里唱得最棒的人叫娅,被当地人称做
庄稼人有“耍正月”的习俗,在早年,“耍”的花样并不多,特别是上了点年岁的人,多是坐在家里养“地瓜膘”,似乎称“闲”更熨贴。自村里有了“小戏班”,才热闹多了。
有人考证,柳腔的发源地在平度,要论地道,首属俺村。村里唱得最棒的人叫娅,被当地人称做柳腔里的郎咸芬。
娅年轻时长的漂亮,像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一双黑眸子一忽闪,马碾心里就起了涟漪。马碾是村支书,拉得一手好胡琴。马碾一心想娶娅,娅心思没在他身上,嫌他长的矮,还假斯文,动辄叫娅“白茹”。娅知道白茹是谁,小米牙一露,骂马碾是“小炉匠”。有次在南疃演《三世仇》,马碾耍脾气,扔下胡琴要走,娅一点不怕,骂死了屠夫,照常吃肉。说罢招呼一干人上台干唱,演得有板有眼,照常一把一把赚人家的眼泪。马碾还没出村,又让那凄婉的声音诱得不行,讪讪地返了回去,坐到台边的柳树墩上,吱弓起来。
散戏回村,演小生的白顺见马碾一路生闷气,扯了下娅的衣襟,说人家是支书。娅没吭声,黑影里一把握住了白顺的手。白顺长的像少剑波。
俺村的戏火了,三庄五疃的,都请娅带人去演。黄昏时分,十几个人抬箱拿叉,一路上唧唧喳喳,一群喜鹊似地涌往临村。云霞醉红了脸,炊烟袅袅,忽听林里一阵欢叫,一群老小迎迓着跑来,如接远来的亲戚。台子早搭好了,接就着一个高坡,在树上拉上几道麻绳,挂上几条褥单子,只给换戏装的人挡个半身,也算是后台了。娅能演《拾玉镯》,也能演《铡美案》,善扮花旦,青衣也不话下,还能反串《化蝶》里的梁山伯。她一穿上古戏装,宽肩细腰,黛眉杏眼,小碎步一走,婆娑娉婷,别提多好看了。汽灯挂了起来,白光顺着夜色走远了。缠绵的琴声响起来,娅黄鹂般的嗓音如哭如诉,千回百转,声声往人心里钻。年轻的汉子常看得两眼发呆,涎水流到下颌都不知道。娅演便装戏更出彩,《朝阳沟》里的银环被她演活了。她肩挎黄书包,挺着胸脯,踩着锣鼓点,轻盈地跑出台,旋风似地转着身段,然后,一个鹿跳,两条长腿前弓后箭,稳稳站住,昂首亮相。下面的人齐声喊好,巴掌都拍疼了。有的闺女忍不住了,小声跟道:青凌凌的山,绿油油的水……。曲终人散,娅带着戏友,又是唱,又是跳,披星戴月往家返。一个正月,“小戏班”跑遍了全公社,那时演戏不收钱,饭都不吃人家一口。娅说,要是一天不唱两嗓,嘴就痒痒。“戏子”们也跟着嚷,一天不走台步,夜里腿就发木,难以入睡!可不久,马碾听公社书记说,“小戏班”唱的都是坏戏,再说,那柳腔太悲,是旧社会乞丐的叫街曲,这是诉谁苦?娅在屋里闷了两天,烧掉了亲手做的黄袍马褂,凤冠髯口,发誓不再演戏。
娅自说了绝话,村里一下寂寞起来。炕头的“广播”天天在唱样板戏,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娅呆呆地听,半夜里爬起来,幽灵似地在苇塘边转,心里空得不行。又到正月,娅在街上踽踽,听一伙人在记工屋里打锣鼓,裂着嗓子瞎吼,就走了进去。没等她说话,大伙乐了,说看你快鼓不住了。白顺还流下几滴泪,说“小戏班”完不了。马碾也取笑道,饭忌得,水忌得,戏却忌不得!看你嘴都起了火疮。
村里排了第一处大戏是《沙家浜》,娅扮阿庆嫂,白顺扮刁得一,马碾扮胡传魁。《智斗》那场戏,三人排了不下上百遍,连村里的小孩都会满街唱,这个女人不寻常!马碾嫌白顺眼神不对,像个色鬼。白顺嫌马碾腻味,不像个草包,倒像个醋坛子。戏排好时,正月已过,麦田里浇返青水,几个人见演不成,心急火燎,魂都要丢了。有天,东村要开批斗会,人家托人来请戏,马碾乐坏了,猛一想,不少角儿出民工去了,着急道,别马腿哩,咋办?人家说不要紧,俺村也有好唱的,还怕凑不成一台戏?那天的《沙家浜》演得天翻地覆,让人大开了眼,除了“小戏班”的几个主角,其他角儿都是“叉手”,怕“掉链子”,光提词的人就五六个,唱起来倒是接茬了,可就是调门不对,那京戏听似容易,嘴一张就变味,三两句就串得没影了。大伙硬着头皮,沙奶奶又拐回柳腔上去了,不到半场,吕剧、茂腔、豫剧全来了,南腔北调,闹成了一锅粥。越是这样,台下的人就越疯狂,不等演完,几十个人都挤上了台后,踩着茅草,一副副“各就位”的样子,专等新四军将敌伪一网打尽,好趁乱跑上台,做个亮相。
回村的时候,白顺又想让娅摸他的手,急着往前撵,谁知一头栽到了桥下。白顺摔坏了腿,不光戏唱不成,庄稼也种不了。娅嫁了马碾。马碾答应她,不会丢下白顺不管。
后来,村里的草台子戏渐渐败了。各种各的田,白顺虽成了废人,还打着光棍,可村里人心善,年年给他凑粮,都说戏里人还讲个情谊,何况乡里乡亲的呢。
近年日子好了,娅总觉还缺点什么。有次,她去镇上赶集,忽见一个大帐幔围起一个草台子,花过三块钱,犯了烟瘾似地闯进去,觑眼一看,台上有几个闺女,边扭边冲人脱衣裳。娅在下面骂不要脸,被人赶了出来。娅回到家,从炕头里摸出钱,让人开着三轮车,从城里拉回一套锣鼓家什,还有演戏的行头。马碾骂她疯了。娅剜了他一眼,说再不唱戏,我真的要疯了。
去年正月,马碾酒桌上喝得不痛快,郁闷地回到家,一推门,三头猪拱到了圈墙,满院子跑,一群鸡也进了房,围在锅边啄食。暖瓶空空的,连半口热水也没有,他心里如燃起了炮仗,火冲上了天灵盖。白顺说,你女人带人去西村唱戏了。马碾摔碎了两个碗,一路大骂,直奔西村而去,说我要打不断娅的腿,是大家伙养的。白顺害怕了,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好去拉架。老远,两人就见前面人头攒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马碾翘着脚,大喘着气,撸了把通红的脸,回头对白顺说,呸!三日不练手生,乍登台就是不行!你看她那台步,是那个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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