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山褶里的虱子
2020-12-14叙事散文陈洪金
消息从电视屏幕上传来:在中东地区或者非洲,流着鲜血的人们,神色匆忙地把或老或少的死者抬着,在街上游行。据播音员的解说,那些人分别是属于不同的民族和部落,枪林弹雨和石头砖头之中,有人受伤甚至死亡。人们的肤色,往往会给我的视线形成一种淡漠。那些
消息从电视屏幕上传来:在中东地区或者非洲,流着鲜血的人们,神色匆忙地把或老或少的死者抬着,在街上游行。据播音员的解说,那些人分别是属于不同的民族和部落,枪林弹雨和石头砖头之中,有人受伤甚至死亡。人们的肤色,往往会给我的视线形成一种淡漠。那些流着血的人和事,原本是与我无关的。电视机里传来的枪炮声和呼喊声,在我的房间里急促地回响着,我却手里拿着一本书——诗集,或者画册——平静地注视着闪动的画南。这样的情况其实是很多的,在中东地区或者非洲,总是有战争和冲突发生的。我记得,中越战争是发生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时候我还很小,根本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和平的阳光已经照耀着我们的生活二十多年了。
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冲突竟然是因为民族之间的冲突,比如安卡位、南联盟、卢旺达、南非、耶路撒冷、克什米尔。在那些弥漫的硝烟里,民族和宗教似乎给人他带来了血缘与信仰的灾难。在我的滇西北,却是另外一种情况。我曾经遇到这样的情形:2004年6月的一天,在滇西北的群山里,在金沙江边的一个村子里,我低下头,弯着腰跨进一间破败而黑暗的茅屋,面有烟色的山民,缓缓地告诉我,他们家里,六七个家庭成员中,却分属三四个不同的民族。云南的崇山峻岭与深谷幽峡之中,密林掩蔽了他们的脚迹,山势与河流的走向稍稍一转,语言就出现了另一个版本,这样的势态构成了云南惊人的民族数量。并且,不知情的人仅仅知道云南有二十六个民族,其实,在云南,仅彝族就有不低于五十个支系。还有傣族、傈僳族、独龙族、哈尼族、佤族、景颇族等云南特有的世居民族,几乎都有若干支系。这些所谓的支系,很多人根本不认为自己属于国家给他们划定的那个族称。可想而知,同一个屋檐下的人讲着几种语言的现象,在云南,是多么地普遍。
问题就在于,云南并没有因为民族众多而出现能够让人注意的民族争端。至少,到现在为止,即使长期居住在云南的人,也很难发现民族之间的冲突或者争端。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流血事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贫穷。然而,云南的贫穷在中国也是闻名的。枝繁叶茂和鲜花并没有给云南人,尤其是居住在深山峡谷里的少数民族居民带来衣食饱暖,几千年的山隔水阻,使得云南人始终没有实现技术与文化的交流与沟通。成年累月地与庞大的山群为伴,人也就渐渐地成了山褶里的虱子,紧紧地叮在山的肌肤上,等待着雨水和阳光催长一些植物,收获一些果实和种子,维持孱弱的生命。在云南,随处都可以听到一个极为形象的比喻:很多贫困山区,如果你往山民家的窗洞口丢一块石头进行,打中的东西,价值极不会超过十块钱。可见云南的贫困。
凡是有生命的个体,都是需要繁殖的。凡是性征不同,就可以交合,产生下一代。但是,生物学也告诉人们,杂交可以提高物种的质量。在云南,太多的山脉、太多的河流使得物种的交流也被长期地剥夺了足够的选择范围。因此,在云南,寨内通婚、族内通婚的情况是很普遍的。走进一个村寨,如果发现那里的人身材矮小、长相特征雷同、畸形人数较多,那就是繁殖选择范围极度缩小的表征。在这些村寨里,能够找到配偶,解决生命延续问题,那就不错了,如果要说找一个族外人、寨外人,甚至山外人,淡化血统中越来越浓的近亲基因,那就有些显得苛刻了。这种境地,构成了云南很多山高水险的地方,人们保持了千万年以前的刀耕火种,也保存了他们的各种节日和习俗。在一本叫做《云南画报》的杂志上,我经常可以看到云南的少数民族在火光与树林、村庄与田野、河边与山梁上庆祝他们的节日,祈求风调雨顺。在那些图片里,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了面孔酷似的村里人,把他们原生态的生活展现在纸面上。
一个地方的人,当他们连自身的生存都面临着挑战的时候,也许,会对荣誉、信仰、精神考虑得相对要少一些。遍布在滇西北的树林和石头,在倾斜度很大的山坡上,顺江而上的江风,几乎要把那些艰难地点缀着的茅屋都要吹走了。居住在那些茅屋里的人们,每天喝着从峡谷里背上来的水,吃着苦荞、燕麦、洋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滇西北的大山与深谷,其实并没有因为云南的阳光充足、雨水流沛而给他们过多的粮食和水。相反,他们居住的山坡,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使得生活总是那么艰难。一首滇西北的民谣因此唱道:“可怜,可怜,真可怜,家中没有四两米,灶上没有二两盐,衣裳穿成打油匠,裤子穿成马笼头。”与民谣相映证,在滇西北的大山里,有人看到,那些茅屋里,大姑娘因为没有袜子穿,只能躲在家里,守着漆黑的,被炊烟熏黑的屋顶与墙壁。在黑夜里,她们还可以在院子里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那种闪耀着光芒的洁白,刺痛了她们的爱情与梦想。
山峦一层一层地,波浪一样延伸到视里之外,滇西北的阳光照着红色的土壤,草丛里爬行的蛇、蜥蜴、穿山甲、蛄蝼,沾满了浓烈的青草的气息。这样的山路上,行走成了一种漫长的过程,汗滴从后颈流进了脊背,渴与累往往会把一个人按倒在山路上,爬上一座几层楼高的石头上,迎着从山谷里吹上来的凉风,对着层层的山峦之外的云朵,漫无目的地眺望。然而,这样的路,在滇西北群山里居住着的人们,早已用他们被太阳晒黑的脚,走了数千年。云南的山永远不会改变,山里的人也会始终把这些山当成他们世世代代的家园,祖祖辈辈不停地走下去,他们在山路上,深深地俯向那冒着热气的山路,移动的姿势,仿佛模拟了那些蛇、蜥蜴、穿山甲、蛄蝼。连马匹都会一边甩动着尾巴,一边爬着那无边无际的山路,山里的人却总是一门心思地埋头爬上去,过了一道山梁,又过一道山梁。
这是一种祖传的柔韧。叮在山的肌肤上的虱子们,因为群山与江河没有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血液,他们只好在仅有的山里,在一座山峰与另一座山峰之间,用脚步移动着,寻找着稀少的饱暖。然后张罗着他们远远近近的婚姻,让孩子的目光目睹山坡与峡谷过早地展开的挤压。山林给孩子的童年呈现出了飞翔的欲望,等他们成年以后,山却把他们交给了神,让他们为了谷物和水,为了猎物和田畴,一年一度地点燃了纸钱,向着月亮和太阳居住的天空,在喃喃自语祈祷。在群山之中,一声战争开始了,土地死守着仅有的收成,山里人拼命地叮在山的肌肤上,吮吸一种能够让他们存活下来的血液。
这样的存活,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人,只要形成了一定数量的群体,就可以使他们的劳作具备相当的能量。在滇西北稀疏的山村里,人们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顶上、山谷里、山坡侧,却也在一个庞大的范围内实现了相对的集中,尤其是他们劳作的领地,是连接在一起的。因此也就存在着生产、生存,甚至婚姻的交流。这样的滇西北,如果一个遍体长满了虱子的巨人,源源不断地向山里人提供生存的血液。虽然,他们有着千变万化的语言,却有着共同的目标,就是埋头吮吸群山给他们的生命之水。因此,他们之间只有交流,没有战争与冲突。给他们带来死亡与伤痛的,不是战争与冲突,而是疾病、灾荒和行程中的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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