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的境界
2020-12-14抒情散文山中万户侯
喝酒唯一正确的方法,似乎到了非劝不可的地步。中式饮食的大吵大嚷,与中式饮酒的头绪繁多大有干系,如果再伴以中国民乐之大红大绿,那热闹的氛围,简直不亚于一场酒吧的不插电摇滚派对,吃的实际作用逐渐淡出,到最后基本上过渡为吃和玩了。鲁迅先生说,才子
喝酒唯一正确的方法,似乎到了非劝不可的地步。中式饮食的大吵大嚷,与中式饮酒的头绪繁多大有干系,如果再伴以中国民乐之大红大绿,那热闹的氛围,简直不亚于一场酒吧的不插电摇滚派对,吃的实际作用逐渐淡出,到最后基本上过渡为吃和玩了。
鲁迅先生说,才子立言,总须大嚷三大苦难,一曰穷,二曰病,三曰社会迫害我。凡劝酒者,也必有三大苦衷,一曰心诚,二曰借花献佛,三曰不喝看不起我。这喝酒,里里外外便透出些胁迫的意味来。居上席者自重身份,还一句绅士话:“盛意可感”,舌尖便蜻蜓点水般掠过杯面,这杯酒就算受用了。居侧席和下席者可不那么容易,推是推不过去的,只好口密腹剑地喝了,因为有被人挟持的嫌疑,那胃便如一团暗火在默默地烧,长此以往,胃便八字不见佳起来,竟至于隐隐地疼了。酒喝到这一地步,败兴之至,还不如绝食算了。
真正的喝酒是分境界之高下的。极爱喝白酒之人,骨子里是一个古典主义分子。车前子说,白酒是古典主义的作品:精深、严谨;而啤酒是极后现代主义的:热闹、通俗——一种波普化的液体。此言甚高。白酒之热,热在骨头。自夏禹时仪狄作酒以降,酒的文化越积越厚,几千年来,白酒那一股热辣辣的传统一脉相承,但喝酒之境界高下,始终是极私人化的感觉,即便是以保护嗓子为由不沾白酒的小女生,也会憧憬心目中正宗的喝酒境界:酒吧,仿古岩画,流浪歌手,木吉它,女式摩尔香烟,高脚酒杯,意大利红葡萄酒布鲁内罗(Brunello),《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涅般乐队《昨晚你在哪里过夜?》)这晚,腥甜的葡萄酒也能醉人,或者人竟尔自己醉了。
以“醉”作为衡量喝酒之境界的标准,未免有失鲁莽,但酒极必醉,醉极必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齐威王时代的淳于髡谈过他的酒之境界观,翻译过来是这样的:给上司敬酒,恐惧俯伏而饮,一斗便醉;给贵宾敬酒,三敬两敬,两斗也就醉了;朋友相见,欢然道故,饮五六斗便醉;如果日暮酒阑,男女同席,杯盘狼藉,主人送客而留我,这时,可以饮一石。由此可见,此人对酒道还算略知一二,但也只是一酒徒而已,并且不客气地讲,他还有左倾冒险主义的苗头,保不准会做出酒极而乱的事来。
林清玄先生讲,喝酒的最低境界是一大堆人喝得杯盏狼籍,中间境界是二三知已围炉温酒,上上境界是独饮(大意如此)。我有个酒友总结出喝酒的下、中、上三境界分别是:胃中有酒,眼中无酒;胃中有酒,眼中亦有酒;心中有酒,眼中胃中均无酒。喝酒之讲究至此,与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关于艺术审美体验之三大境界颇有契合之处。是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式的喝酒是迷惘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式的喝酒是焦灼的,而“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病阑珊处”式的喝酒却是欣喜和恬然的。
我最欣赏的喝酒的境界,当属金庸笔下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此公常手摇一柄破扇,名叫祖千秋,我将此类人物叫作儒侠,更准确点讲,是“儒丐之侠”,外表是丐,灵魂是儒,行径是侠。祖千秋鼻子一嗅,便能一语道破窖藏的三锅头汾酒是六十二年,虽然夸张得很,但让人荡气回肠。饮酒之道 ,不仅与喝什么有关,而且与怎么喝大有干系,饮葡萄酒用夜光杯,饮高粱酒用青铜酒爵,饮绍兴状元红用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未免粗俗),用百草酒用古藤杯,饮玉露酒用琉璃杯,如此等等,单是其间酒与杯之间的物理特性和逻辑联系,便辅佐了饮酒时的绝佳心情。如此看来,我们千篇一律地用不值一文的小瓷杯饮各种窖香的酒,不但是极愚蠢的,而且简直有点自欺欺人。
酒道讲究到这份上,与梁山英雄的大碗喝酒已成两个极端,然而殊途同归,相视一笑泯恩仇,喝酒的人最后都会醉。武松三碗过了景阳岗也好,李白“斗酒诗百篇”也好,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也好,则各有各的醉法,各有各的境界。我倒是比较喜欢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一个诗人在烛光下把玩冷兵器,要多酷有多酷,其美学效果与武士关羽在夜营帐篷读《论语》何其相似乃尔!
如果有一天你失恋了,不妨在吻别的现场制造这样一种氛围: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左一句错错错,右一句莫莫莫,保证动情,保证豪放,保证品出酒中三味。
如果有一天群贤毕集,仍有人以三大苦衷为由劝酒,胃还在隐隐地作痛,但酒还是要口蜜腹剑地去喝,你大可不必记得只有北宋瓷杯才可盛绍兴状元红,不妨装聋作哑,忍住要绝食的冲动,抱拳四顾道 :借问仁兄一声,这绍兴状元红可是如此喝法?于是脖子一仰,一塑料酒杯的状元红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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