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暖暖茉莉

　　我从来不知道一杯茉莉花茶有这么温暖。 　　我看见公公每天早上起来泡一杯茉莉花茶，颤颤地放在茶几上，茶香四溢，袅袅而起。公公问我：三儿，你婆婆去了哪里这么久啊？ 　　公公真是健忘，不是告诉你婆婆回乡下为你采茉莉花茶了吗。 　　公公哦了一声，然后颤颤地坐到窗口的摇椅上晒太阳了。 　　公公微睁着眼睛，盛夏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洒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婆婆对我说过从这个侧面看公公，像极了一朵大大的向日葵呢。而公公不服输地说，才不是呢，你婆婆才是一朵茉莉呢。 　　如果这个时候茉莉在向日葵的身边，应该一手擎着杯茉莉花茶，一手为他摇着蒲扇罢， 　　摇椅吱呀吱呀地响着，许多细细碎碎的似水流年就吱呀吱呀地摇曳而来。 　　我仿佛看见了公公与婆婆在茉莉花丛中的初次相遇。 　　那个时候公公的家乡闹饥荒，公公饿了三天三夜，流落到了异乡。在那片茉莉花丛里，饥肠辘辘的公公遇到了美丽单纯的婆婆，公公呆呆地看着婆婆，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单薄的婆婆顾不了羞涩，硬是把公公背回了家，喂他吃饭，泡很浓很香的茉莉花茶给他喝，还帮公公在茶园找到一份差事做。 　　婆婆采茶，公公炒茶，公公和婆婆做出来的茉莉花茶比谁的都好比谁的都香，人人都说公公婆婆是天生的一对。可婆婆自小就和邻村的张家订了亲，婆婆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借了张家一大笔债，这笔钱可不能不还啊。 　　公公天蒙蒙亮就到山上砍柴，然后再到茶园做事，茶园收工后，又到山上去砍柴。婆婆每天都做好饭菜送到山上，还不忘泡一杯浓浓的茉莉花茶给公公。 　　早出晚归，他们终于还清了债务，可就在他们准备结为百年好合的前夕，日本开始大肆侵华，鬼子进了村，烧杀掳掠，茶园被毁了。婆婆带领老弱病残躲到了山谷里，公公带领村里的青壮年抗击日军被抓走了。 　　婆婆等啊盼啊，终于盼回了公公。偷跑回来的公公紧紧地和婆婆抱在一起，当夜就拜了天地，一壶浓浓的茉莉花茶作了他们的证婚人。 　　次年春天，婆婆站在村口那几株残余的茉莉花前，挺着大大的肚子送公公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公公走几步，回头看一眼婆婆，直到婆婆成为一个朦胧的黑点，公公才打开身上的包袱，里面是一包婆婆连夜做好的茉莉花茶。 　　婆婆把那几株茉莉花移到了院子里，茉莉花开的时候，大伯父出世了。 　　婆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茉莉花树下等公公，一直等到大伯父都会帮忙采茉莉做茉莉花茶了，公公才回得家来。 　　英勇善战的公公那时候已是一个团长，婆婆笑吟吟地泡了好多好多壶茉莉花茶招呼公公的部队，茉莉花的香味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整个小院。 　　很快就全国解放，随后我的父亲也出世了，公公和婆婆在一起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然后抗美援朝开始，公公又作为志愿军首领被派到抗战第一线。 　　那是一段苦难的日子，好几年没有公公的音讯，在那血与火交锋的岁月里，很多与公公同去的战友都战死他乡，婆婆又要下地干活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很多人都劝说婆婆，说不定公公已经不在了，赶快找个好主儿改嫁算了。可婆婆就是不肯，婆婆说他答应过我一定回来喝我泡的茉莉的！ 　　抗战结束后，公公真的回来了，公公说就为了回来喝一口婆婆亲手泡的茉莉他也要撑到最后。 　　很快又到了文革，破“四旧”，家里的书扔的扔，砸的砸，烧的烧，但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还是铺天盖地而来，公公被打成了“黑五类”，因为他被查出有一个许多年没有联系过的叔叔曾在京城里做官。 　　婆婆看着公公被带着红袖章的人拉到街上，她紧紧地拉住两个哭闹着要爸爸的半大孩子，嘴唇咬出了一道道血痕。 　　公公蹲牛棚的时候，给婆婆写过信，怕连累家里要和婆婆离婚划清界线。可是婆婆怎么也不答应，还是每天安安静静地去给公公送饭，还是照例为公公捎去一壶浓浓的茉莉花茶，直到平反。 　　伯父和父亲各自成家之后，公公婆婆闲来没事，就重操旧业，种起了茉莉，做起了茉莉花茶，原先只是个小小的家庭作坊，然后规模越来越大，成了当地有名的茉莉花茶生产基地。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在县城上班，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住的。我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婆婆后面，我们在大片大片的茉莉花里穿梭，星星点点洁白的茉莉花开在满眼满眼碧绿的叶子里，漂亮极了。而公公就站在这片碧绿的尽头向我们用力招手。 　　婆婆的挎篮里经常有一壶刚刚泡开的茉莉花茶，外面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等公公把茶倒进那个青花瓷杯里的时候，腾腾的热气和袅袅的茶香就弥漫开来。听旁人说公公只喝婆婆亲手泡的茉莉花茶，婆婆泡的茶可是花茶中的极品。 　　公公和婆婆很快老了，我离开他们回县城上了中学上了大学。父亲多次催公公婆婆到县城安享晚年，公公总是说乡下住得舒服，到城里住了几天就耐不住了。问婆婆原因，婆婆说大概你公公又想念乡下的茉莉花茶了吧。 　　公公日夜操劳的身体终于日渐衰竭下去，记性也越来越差。婆婆劝了好多次，公公才答应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但条件是要婆婆带上好多好多茉莉花茶，天天泡茶给他喝。 　　每天一大早醒来，我总会看见婆婆一手擎着杯茉莉花茶，一手为公公摇着蒲扇，和煦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身上，勾勒出一幅暖暖的画面。有时候婆婆则手拿报纸，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给公公念报纸，但公公往往听了后面就忘了前面，婆婆就又回过来从头读起，有时候一篇新闻要读上好几遍，但他们自得其乐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 　　每隔一段时间婆婆就要回乡下为公公采一些茉莉来做花茶，公公每一次都拉着婆婆的手说快点回来快点回来，而这一次婆婆回去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都以为公公把剩下的茶叶泡完之后随着记忆的退化，会慢慢地忘掉婆婆，但是那一天，公公发了脾气翻遍了整间屋子，再也找不到了茉莉花茶，公公一下子就病倒了，不吃不喝。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托人专门回乡下采了茉莉做成花茶泡了花茶骗公公说这是婆婆亲手泡的，但是公公喝了一口就生气地把茶泼在了地下，我们这才知道婆婆泡的茶是谁也无法仿制的。 　　那天晚上，公公看起来神色很不错，甚至还有了难见的笑容，我们就放心地各自回去睡觉了。半夜，我听到公公一直呢喃着两个字，我仔细地分辨，终于听清楚是茉莉两个字。 　　在婆婆离开我们一年零三个月又二十天的晚上，公公也微笑着离开了我们。 　　从乡下来的亲戚告诉我们，老家那几株茉莉在那个晚上也很奇怪地枯萎了。 　　后来有一次，我听老家的长辈们说起，婆婆的小名就叫茉莉。 　　我捧着手中袅袅升起的茉莉花茶，终于明白，原来茉莉是这样一种让人温暖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