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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年关,年关

2020-09-17抒情散文淡淡不如风
过年对我来言,更适合用“年关”这个词。是的,真可以用一道“关”来形容。母亲在的时候,春节总是充满祥和,虽然祖父对食物过分节俭,父亲又时不时地闹上几场,但我们无疑还是快乐的。跟在大人的后面忙乱着,让自己参与到迎新年的每一项“工作”中,买年画、
  过年对我来言,更适合用“年关”这个词。是的,真可以用一道“关”来形容。母亲在的时候,春节总是充满祥和,虽然祖父对食物过分节俭,父亲又时不时地闹上几场,但我们无疑还是快乐的。跟在大人的后面忙乱着,让自己参与到迎新年的每一项“工作”中,买年画、贴福字、粘对联,窗户上还要挂上剪纸……我乐此不疲地做着这样那样的年事,仿佛自己的参与非常重要。
  母亲去后,一切都不存在了,即便每年还要围聚在祖父祖母家,但家中缺了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顶顶重要的人,一个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人,这个家也就不再是完整的了,所谓团圆变得名存实亡。那以后到现在的每个春节,快乐就变得生硬和牵强,有时候需要自己去营造,才能变得开心起来。营造出来的快乐是单薄的,或者稍瞬即逝,或者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有一年的快乐是真正的,那时祖父患有严重的白内障,我们劝他去手术,可是祖父一听说要花钱,宁可看不见,也不去医院。那年除夕,饺子端上来的时候祖父突然喊了一声“我看到了!”
  我们都很惊讶,围过去让祖父挨个认认,倒还真是看到了,那时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母亲去后,父亲和继母不能容纳我们,我是祖父母给带大的,虽然他经常给我吃大肥肉、喝空汤,但他总没有让我饿着冻着。有一年父亲分回来几十条冻鱼,按理来说可以好好的解解馋,但东西到了祖父手里就不太容易往外出了,他只有在三十、初一、十五等几个重要的日子里做上一条,一直到了春暖花开时,冻鱼变成了臭鱼,祖父这才无奈地炖上了一大锅,满院子飘臭,他却吃得可口,还告诉我臭鱼烂虾吃不坏肚子。类似的情节在祖父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凡是吃的穿的,他不是特别在意,而是根本就不能买。祖父惟一一次大方,是做了一坛子“坛肉”,说让我吃个够。确实很香,我每顿饭都要吃上一大碗,但是吃后就开始闹肚子,这一闹就是一个多星期,人都有点走不动了,祖母才偷着告诉我,那肉不好……有时候回想起祖父的故事,既感念他的养育之恩,又感叹没妈的孩子可怜啊。
  不管怎么说,我对祖父有深厚的感情。成年以后,我每年过年都要陪着祖父,但祖父却只惦记不常回来过年的父亲——毕竟是他的独生子。为了祖父的晚年幸福,我放下了和继母的恩怨,主动去联系他们,请他们多关心一点祖父,并且邀请他们回来过年。能为祖父做的,我都尽量做了,只可惜我终归是孙子,有些事情我明明看得很准,做得很对,祖父却只想听从儿子的意见,在他的意识里,听孙子的安排,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而今想想,祖父没有一件事是听我的,一件都没有。包括他87岁那年,他居然要拿了所有积蓄去父亲家养老。当时我很震惊,祖父母和继母的关系水火不容,平时连面都不朝,而今要在一起朝夕相处,这根本不符合逻辑。我很诚恳地央求祖父,让他在当地买幢一楼(当时只有四万块钱)。他和祖母的退休工资都不低,两个人雇个保姆(当时只有四百元),晚年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可是,祖父却铁定了心去投奔儿子,终于搬离了老屋,拿出钱来给父亲买了一幢楼,和父亲住在了一起。祖父搬走没几天,正赶上春节,我买了礼物去市里的父亲家,表达了我的心愿,希望他和继母能孝顺老人,我们做儿女的也会效仿。然而,我所有的苦心都化成了泡影,仅仅四十几天,祖母就夹着小包往回跑,说继母不能容他们。我当时就和父亲谈了谈,老人已经到了人生的尽头,把所有积蓄都给了你们,这时候往回撵,他们可怎么是好?父亲和继母商量了一番,最后继母终于没把祖父母赶回来,反而赶到了更远的河北老家。祖父那年88岁,两只眼睛没有了视力;祖母那年81岁,走路腿脚也不利落了。一个腿脚不好的,领着一个眼睛看不着的,在哈尔滨车站倒车的时候就不行了。他们坚持到了祖母的老家一面坡,当地有一户远亲,打电话让父亲去接人。后来继母还是不能接纳他们,终于把他们再度赶出家门,祖父母无处可去,到小旅馆寄居。我知道后,赶紧把他们接回了老屋,那毕竟是我的房产,祖父母搬走后我没有卖掉房子,就是担心他们会有这一天。
  这一场风波,前前后后只有四十几天,却完全摧毁了祖父的身体。即便是这样,祖父仍然逢人便夸儿子对他孝顺,只是他住不惯暖气楼,也睡不惯木板床。祖父住院了,没几天就去世了。去世的那一天,我在医院照顾祖父,他闭着眼睛说要吃罐头,我连忙去床下翻,他却说,桌上还有个半瓶的,先吃半瓶的,再吃整瓶的……这是祖父在尘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和吃的有关,仍然和节俭有关。
  祖父临走的前一天,我曾经用手机录下了祖父的遗言,一是不要和继母计较,二是让祖母去敬老院。办完祖父的丧事,我就搬到了市里陪读,隔三差五地回去看望祖母,希望她雇个保姆,缺钱我可以添。但祖母还是要问儿子的意见,最后仍然自己生活。祖母不缺钱,虽然工资只有一千八百块钱,但她每个月都要攒上几百块钱,有时候一个月能攒上千。她挣了一辈子工资,却从没有自己花过钱,只要开了资就交给祖父,上街买两个包子也要回来找祖父要钱。有很多次祖母路过妻子的店面时,总要去借个三块两块来买菜。祖父在的时候她不敢花钱,祖父不在了,她已经不知道或者不敢花钱了。
  祖母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她还是想去儿子家养老,不管父亲和继母怎么做,她对儿子仍然只有爱没有恨。我很理解祖母,我也不想去评价孰是孰非,我只想怎么才能让她的晚年舒服点。可是祖母再度延续了祖父的精神,她不管大事小情,就算是芝麻大的事也不会听孙子的。很悲哀,我眼睁睁看着祖母天天吃着清汤寡水,还经常去邻居家借钱(邻居是个吃低保的老太太),而她的存折上的数字却很快过了三万元。我劝祖母别存钱了,享受几天不好吗?祖母却说,必须得留点过河钱。我苦笑,八十多了,还要过多少河?
  祖母对自己的刻薄终于拖垮了身体,她中风了。我赶到医院时,祖母的嘴已经歪了,还在和父亲在争辩,父亲不停地问她有多少钱,都藏哪了。祖母说话含糊不清了,但还是不放弃任何和儿子对话的机会,那一刻我看祖母是幸福的,毕竟儿子回来了。事后知道,祖母猜出儿子一定要来要钱,在入院前已经把存折转移,所以住院费都拿不出来,医院不断地催交押金,我赶紧想办法把这笔钱交上。
  祖母出院后终于雇了保姆,从此开始了三年换掉二十多个保姆的伟大历程。每个保姆对祖母的条件都比较满意,老太太没多少换洗衣服,生活还能自理,无非是做个饭聊个天。祖母对每个保姆也都满意,但一到开资的时候,祖母就用仇视的眼光盯着人家,用不到两个月就开始找借口辞掉,但是自己生活了几天后就觉得力不从心,再度去找保姆。折腾来折腾去,我每月都要回老家去看祖母,从来就没见过重样的保姆。我笑说祖母,是创世界纪录吗?祖母却不太和我说话,只问父亲怎么样?
  父亲怎么样我还真不知道,虽然同在市里,他却明白地告诉我,继母不想让我们登门,所以我遇见他的机会很少,只有在路边偶遇,才能在一起聊聊家常。好几个保姆都对我说过,父亲回去过几次,每次都说继母要不行了,让祖母拿些钱来治病。祖母攒的那几个钱的数目在减少,但她还是担心着,万一我的继母真的不行了,父亲能照顾过来吗?
  终于有一段时间,祖母找不到保姆了,那个保姆临走时气呼呼的,说监狱还给咸菜就窝头,祖母却只吃开水泡馒头,让她也跟着吃,把她饿得不行了。那段时间我在每周五天跑牡丹江教课,又在网上找了份活,平时还努力写稿子。一个人挣三份钱,让妻子在家休养(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年春节,妻子说要把祖母接到市里照顾吧,免得我总往老家跑去看望,也够折腾的。那几天妻子把给祖母准备的小屋都收拾出来了,我也打电话告诉祖母,要在二十九那天去接她,但祖母说要跟儿子商量商量。我当时很有看法,连这事都要跟儿子商量,孙子在祖母眼中,真的一文不值了。第二天祖母告诉我,不来了,儿子不让。我了解继母的为人,她怕祖母来到我家中,把那三万多块钱的存折一并就留在了我的家里。每个人都是自私的,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却为什么不能为祖母考虑考虑?
  那一年的春节,妻子和孩子回了娘家,我自己在市里孤独着,真的不痛快,可又没法说。妻子说我特,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回娘家呢。其实她每次回去都和姐妹们围着岳母说个不停,那种幸福的天伦之乐我无法融入进去,在旁边看着只有失落。我去其他同学家,家家户户都是团圆的,我更是失落。一个人在家,享受孤独,这滋味并不好受,但我总要让自己去习惯。
  马年的春节,我还是回了家,祖母已经86岁了,身体越来越差,我要陪她过年。这一回换的保姆是祖母的娘家人,一进门就告诉我,父亲又来要钱了,不过这一回继母是真的病了。当年祖父给他们买的楼翻了一番,卖了三十多万,继母一激动,就引发了脑梗,刚刚五十二岁就半身不遂了,而且连认人都困难。继母清醒的时候说过多次,说总梦见我的祖父被赶出家门的眼神,听说父亲在家请了半仙,要做场法事,让祖父原谅继母,别再来抓她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现在已经没有了意义。对逝者的追思与愧疚,都不如对生者多一点关心。祖母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什么,说话也更加含糊了,更让我担心的是她已经不太能走路,走一步就心慌心跳。因为过年,我的稿费耽搁了,这个年过得比较紧张。当我把所有人都打发满意了,口袋里只剩六十多块钱了。想想有些好笑,很多年前六十块钱我能过个好年,现在却和一分钱没有一样。我把儿子得的压岁钱借出来几百,全给了祖母。保姆说不用给她钱,她年前又存了两千。我笑,我知道她不缺钱,我只是让她欣慰些罢了。但祖母对我回来过年没有表现出一点欣喜,反而要上吊、撞墙。我问保姆,是我回来这样,还是跟所有人都这样?保姆说,只有我回来时她寻死觅活,因为我还在关心她。到我父亲回来时,娘两个经常一夜夜的说话,从来都不这样。
  我讶叹,祖母和我无话。三十、初一、初二。我只要有时间,就去陪祖母,她只要搭着我的影,就哭个不停。别人的年是在喝酒欢笑声过的,我这个年在哭声里过的,最后祖母终于哭出原因来,原来她在担心我父亲照顾不了半瘫的继母,她在异想天开地设计着,要拿着最后的积蓄去父亲家,拿出工资钱来雇一个保姆,同时照顾她和继母。
  我很佩服祖母的头脑,这种情节的设计,需要多么惊人的智慧。我又开始了明明知道没有结果的劝慰,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别再存款,把多余的钱拿出来疏通疏通血管,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在我的这间温暖如春的小屋里,有保姆24小时精心照顾,这是祖母最好的生活方式来,何必非得去儿子家?但祖母用眼泪告诉我她的执着,我知道没法劝,也劝不了。悠悠慈母心,我也没资格劝了,我只有资格去羡慕人家这样的母子亲情。
  我在哭声中回了家,还是一个人独处,一个人喝酒。打电话回家时,保姆说父亲回去了,把祖母设计的情节给否决了,祖母又多了一场眼泪罢了。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祖母的人生已经到了尽头,我很无奈地面对着这个事实。
  年关,年关,这个年,就这么过去了。不知道,祖母的下一个年关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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