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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又一只燕子或又一朵雏菊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那场秋雨下得冷酷,逼迫城市提前穿上了冬衣。那么,不能不跟随城市的流行动作给自己加衣保暖了。我真的感到冷。却知道那场秋雨所致的冷酷只是暂时的,在真正的冬天到来之前,它会很快过去,这个瑟瑟发抖的城市不久以后还会挥汗如雨的。我对许多人说过这话,我

  那场秋雨下得冷酷,逼迫城市提前穿上了冬衣。
  那么,不能不跟随城市的流行动作给自己加衣保暖了。
  我真的感到冷。却知道那场秋雨所致的冷酷只是暂时的,在真正的冬天到来之前,它会很快过去,这个瑟瑟发抖的城市不久以后还会挥汗如雨的。我对许多人说过这话,我说,一场秋雨一场凉,的确很冷,但不要忘了,一到十月,还有几天“小阳春”的日子可过,人和城市还会变得像从前一样舒展、轻盈。
  我说的是阴历十月,但听我预言的人都以为我说的是当下的阳历十月,对我的预言不以为然,毕竟,我说“小阳春”的时候,阳历十月正浸泡在那场冷雨中。毫无防范,一些人情不自已开始叩击牙齿,在单薄的秋装里把身子缩得紧紧的;城市也要冬眠了,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是一场严酷的湿冷。中秋之夜也便没有月光,大长假里也没有阳光。那么多人雄心勃勃的行脚被冷雨绊住了,远游的激情也被浇灭。
  冷酷的日子实在难熬,但熬过去之后还是让留心天时的人有所察觉,时间序列中的一切毫无悬念都在飞逝,谁都没有机会对之流连,比如声色俱厉的盛夏,比如晴明空阔的初秋。转眼就到秋雨连绵的日子了,秋末的雨天,真够冷酷的。
  我的预言很准,一场冷雨下过不久,这个其貌不扬的城市重新回到它曾经的夏日时光,只是,太阳把它的身段放得更低一些,阳光比从前更加倾斜一些;早晨的城市被射入伦勃朗光,傍晚的城市被射入美人光。午间呢?城市被直射的阳光晒得慵懒无力,仿佛被平铺在一张白纸上。
  即便在这样严重缺乏激情鼓舞的时候,我仍能在城市里见到许多活力四射的人,他们像凌寒怒放的秋菊那样笑逐颜开,在他们那里,时间仿佛反而退缩回去,退回到了晴明空阔的秋初时节。
  有人执意不肯躺在那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非要站立起来,非要东奔西跑,非要行踪无定,非要穿一件薄薄的开衫,非要披着头发,非要像一只迟迟不肯南归的燕子,死心塌地等待那个“小阳春”的到来,非要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非要把慵懒的城市扰动起来,睁大眼睛,看清楚,秋天还没有完全过去。
  看风景的人比风景中的人更不安宁。
  阳光像油彩一样向萎靡不振的城市泼洒,向正在卸妆的大山泼洒;越泼洒越光亮,越泼洒越透明。如我所料,临时上身的冬装很快又被束之高阁了。为秋天应景的夹克,现在穿也不行,不穿也不行,结果便是脱了又穿,穿了又脱。
  穿越黏稠的阳光,穿过崎岖的大街,穿行于风,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周末,感觉自己是沿着冷雨的过去和“小阳春”的到来双向流失的,感觉无法诉诸言语的惆怅与感伤最适宜跟随秋雨悄然而去;“小阳春”天气里,那个像风一样自由舒畅的人,一定在继续往前飞,而我,愿意追随,虽然追赶得有些气喘吁吁的。
  飞着飞着,那个人就变成了一只燕子,或者一朵雏菊。
  人在时间里的经验总那么相似地重现,所有的祝愿和诅咒都随一把又一把零散的时间或者散落在过往里,或者飘飞到前方去;它们都像饱满的种子,落定之后很快长出苗木,那些苗木有不同的样子,也有不同的颜色,一些陈旧如枯叶,一些清新如绿叶,就连仅有的幸福感觉都带着伤感的热泪,并且是绿色的热泪。
  那是真的,我在坚硬的城市和黏稠的阳光里常这样暗自流泪;没办法,我被感伤俘获,也一直被感伤囚禁;没有挣扎出来,是因为不想挣扎出来。闲暇时光,那是常有的,我总利用它来延续多年不辍的行走,从城市到旷野,再从旷野到城市。我觉得这两个所在都是暂时的羁留之所,它们在我灵魂里一直显得索然寡味。最好的趣味莫不过于在无聊的路上偶然遇上一个有趣的人,并闯入那个人隐秘却非隐私的心灵世界;那种奇妙难以言表,就像一粒盐或一块糖,掉入一碗温热的清水,原本是去探秘的,却不料那隐秘把自己化掉了,结果,我中有她,她中有我,自己和隐秘之地一同消失。结果总是难以预料,假以时日,糖或者盐,再从碗里析出来——肉体还是肉体,难以言表的爱都会像水一样蒸发到天地之间,并且是失魂落魄的。谢天谢地,赶上这种遭遇的两个人曾经自然而然地拆除各自的围墙,展现给对方的都是赤裸裸的;谁都是更自由的。但析出来之后,新的外壳像围墙一样自动生成,好像从此不再打算突围;蒸发掉的和析出来的,都在这个世界上变成流离失所的,都带着沉重而温柔的负累,用心咀嚼这种负累的,只有自己。我的每一次舒畅的呼吸中都有一个人像“小阳春”里的阳光一样兴高采烈地回来,也在每一次雨雪天里悄然远离;在我每一次因伤感而悄然流泪的时候,那个人在我眼前的呈现最清晰,安静地坐在我的左侧,像拂过树梢的风一样静谧,也像树上的鸟一样欢愉。当我在无情的时间错失中实在无法鼓起勇气的时候,那个人又会蒸发到天地之间,难觅踪迹;无论回来还是离去,我都无法逃离悲壮情愫的纠缠——又如何不感伤呢!
  最坚硬的围墙还是城市,还是水泥森林,还有城市稀缺的空地上稀缺的阳光和稀薄的空气。阳光照亮了城市的紧张与艰难,空气收纳了城市的浑浊与焦虑。阳光也照亮了城市的无趣。能够很好消除无聊和焦虑的又莫过于传播流言蜚语和制造流言蜚语,这是城市与生俱来的怪习气。本来粘稠且纯净的阳光就被稀释,就变成索然寡味的,就变成险峻的,虽然有时候仅仅隔着一个街区,但很难穿越;再说了,即便拿出十二分的勇气穿越过去了,在高大建筑物缝隙里熙来攘往的人潮里,也只能默默无语——想一想,在微信里都不方便倾诉的东西,对面而立,又能说些什么,又能对视多久,善于制造和传播流言蜚语的城市空地在紧紧盯着突然静止下来的一切。何况,最想说的到了能够说的时候总是最难启齿,说出那些艰难的话语,都是对城市规则的违拗,沉默和忍受就是命中注定的。怀揣惆怅与感伤继续茫然行走就是命中注定的。当假定一切都没有发生,城市还是悠闲无事的城市,风还是自由散漫的风。城市也会变得温柔一些慈祥一些,就像无病无灾又吃饱喝足的祖母,斜倚着门柱,酣睡在阳光里——那时光确乎很旧了,旧得连气味儿都回想不起来。
  不想见到终于析出的结局,向一个足以爱恋的世界沉沦下去,最想流连其中而所希望的世界结构从此变得无头无尾。那时候总在暮春或初夏,那时候的独行总能遇上一片又一片花海。感伤和焦虑都在微风里融化了,情欲满满的虫子开始出巢,它们都像初生之犊,信心十足地拱开了自闭的泥土;泥土之上,无数的雏菊将要开放或正在开放。
  那是真的,我到过那样的花海,大约多在春季。那时候,旷野开始给自己涂抹淡妆。河面上不再漂来浮沫。土地在酣畅地呼吸。蜂子与蝴蝶开始寻访故地。走累了,热了,一片花海想梦境一样在眼前铺展开来。坐下。身段已经降得很低了,那些雏菊就像好奇的人一样围拢过来,围观我这个似曾相识的物种。它们的脸庞拦截了粗粝的日光,也过滤了日光。那些面庞把最温润最柔细最亲切的容色筛漏下来,让我沉浸在造物最本源的纯净与温馨之中。不过,在我,“许多美丽”是不存在的,我总要寻找让我满怀欢喜的一朵,那一朵才是真正可爱的——那个雏菊一样可爱的人绽放在我穿行城市之后聊作谋生之地的庞大楼梯空腔之内。像一道美丽的影子,从初秋到初冬,她都像一朵雏菊或者一只燕子,翩然飘落到我的笔尖,最纠缠最温馨的意境和韵致就那样弥散开来。
  然而,这样美丽的景致还是出现在路上,就像我这大半生遇上的所有美丽都在路上一样。
  旷野和城市都不是性情的永久停留之地,爱欲总是在美丽的路遇中灵光一现的。有时候,雏菊一样或者燕子一样的人在我的心里变成最隐秘的病因,在我的笔尖又像一只健硕的蜂子飞来飞去。那些日子里,城市就像一块柔韧的橡皮,在两个人心力的拉扯下扭来扭去,又不断地反弹回去。在爱情想象中不断软化的城市依然无法代替真实城市的坚硬和严酷。当我从幻想的九霄回到现实的大地,那时候,我们一定为生存干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从工作间走出去,从工作场走出去,走向大街,融入熙来攘往的城市人流之中。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在越加艰难的日子里,在越加孤独的中老过程,我是靠这种相遇的后续想象来支撑的。作为一个永远的寻访者,我每一次成功的寻访都让我兴奋不已。而我所爱,总是被喧闹的城市强掳而去,我精神富足的矜持永远无法抗衡城市物质富足的侵蚀和挤压,她和她的城市与我的城市不在同一个精神台阶,我和我的矜持,早已停留在城市旧时光里,怀抱自己的感伤,梦想有一阵奇异的风,把自己吹向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自己变成一朵雏菊,或者一只燕子。
  “小阳春”里尽是明媚的了。但我还记得不久前那场冷雨。那场冷雨以警告的形式向城市和所有人提示冬天的信息。记性很好的人,他们懂得在这时候绝不可以胆大妄为。多情善感者都有教训,就像路遇的爱情只是人生的致幻剂,不合常理的温情脉脉往往暗藏令人畏惧的玄机——“小阳春”常常轻而易举就让深陷其中的人疏忽紧随其后的冬天,那些盲信者总会忽略必然降临城市的坚硬与严酷。我不愿多说甚至不愿多想冬天拥有最后冻结的最高权力。但不说不想并不等于不存在。最冷酷的力量总是针对万物之灵的,它附着牢靠,隐藏深奥,它总会对自由如夏丰硕如秋的东西,施以最无情最彻底的摧残和劫掠。我在城市里一次又一次遇上我爱的,但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将我所爱退还给城市——在道德谴责与规约胁迫之下,我不想退还也是不行的。
  我太了解游荡在这个城市缝隙里的人类意识了,它们毕竟是从城市的骨肉上挥发出来的。
  自从这个秋天有了那朵雏菊或那只燕子,自从它们无数次向我抖落初恋的翎羽,最后还是出于对教训的牢固吸取及对习惯的深刻认同,我想到了心灵碰撞所面临的基本相似的遭遇和大致雷同的结局——除了来自内心的自卑和焦虑,还有世俗的种种成见对人的无情挤压——婚外恋是有违普遍道德的;不伦不类的教民们也会抓住机会大肆口诛,他们会说,离婚是一宗罪,因而,离婚是不允许的;伪道学家们也会振振有词说,心存贪欲同样有违天理,而非婚同居尤为邪恶。还有城市里那些堂而皇之的有司级物种,他们奉命督行种种城市规约,监督每一种欲望的现实动向,他们对重婚犯罪的惩处是毫无悬念的,但他们中的一部分默认自己的一夫多妻。而有婚外同居事实的有权有势者们,他们总以自己所占有的道德资源和语言权力挤压那些单身的嫖娼者和卖淫者——看一看,语言或意识总是比事实扩张得更快,它们很快就从残缺事实的初级形式一下冲出想象边界,占领法律和道德的高地。在道德国度,婚姻是合法的,但爱情常常不慎滑入道德犯罪。
  话语权占有者们一方面在夸大一些事实扭曲一些意义的同时,也掩盖乃至缩小另一些事实意义。所有爱情犯罪最终都由妻妾成群的淫乱者们来审判,就像所有贫穷者都被劫掠了他们财富的暴徒们对他们的贫穷百般耻笑无情污蔑,并以道德神圣的面目对贫穷者们给予唯恐无人知晓的可怜和施舍,并以此标榜他们才是道德的真正拥有者,而从来不提他们的富贵来自于对绝大多数人的恶意蒙蔽和无情掠夺!以及,所有想披露真相者们和发出正当呼声者们总是被撒谎者们打落牙齿封住嘴!
  静如止水的日子我过不下去。我的心一定要像一朵固执的花,奋力绽开。从一个人那里领受感伤,但一定要到更多的人那里去寻求疗治,完成自我救赎,还是有路可走的。我不能不把自己微不足道的挫折连接到更多不幸者们的不幸,他们可能是被欺骗者,被凌辱者,被掠夺者,被戕害者,被从大脑里残忍删除思维程序者,以及,确实存在的被失踪者、被死亡者!
  我在爱着,却不敢炫耀,因为,还有许多爱而不得的人,他们在我曾经的苦闷中挣扎着。或者,在爱着,但无法凭借此爱得尝人生大愿的情况下,我总要把这种只属于个人的爱意全面升格,让它以所有人精神悲剧的形式表现出来。作为对自己尊严的维护,我的精神动机通常也会关联那些真正有罪者——我会模仿基督耶稣的语气向他们说:赎你们的罪吧,你们还会有未来的。
  城市在“小阳春”天气里又花枝招展了。我再三提醒自己,也暗示朋友和家人,“小阳春”是可以享受的,但也不可过于相信造物主所施的这种恩惠,因为造物主绝无偏爱,它的运作程序不具情感与理智,它在时间流程中的不断变化就是它的存在形式。夸大的幸福愿景和突如其来的温暖景象都是靠不住的;如果世界存在一种底色,那种底色的色调一定是悲壮。比如“小阳春”羁留城市的日子里,残酷无情的冬天说来就来,我们所信奉的太阳它将变成一个发光的符号,热度将会成为概念——真的,多年以前,小城周遭的天气变化过程就成为跳跃式的;没有人能够也无必要拯救城市,但必须拯救自己,应该把对天地的敬畏之心保留到最后。当城市生活终将严酷到仿佛进入新的冰河期,那就在丧失活力的城市死去以后,重温曾经的野食和穴居。
  花海,幻化出我情感世界的未来;雏菊,成全我心中最可爱者最恰切的隐喻,虽然也是一种苦涩的隐喻。燕子,终归要在适当的时候飞回南方去。值此错过花海的初冬,“小阳春”里晴好的天色,我所恋念者仍像一朵雏菊,也像一只燕子;虽然真实的燕子早已经飞到南方去,真实的雏菊早已经凋谢。是的,我爱死她了,所以我才衷心祝愿作为一朵雏菊的她,在她所钟爱的南方,真有一片属于她的花海,也才祝愿作为一只燕子的她,在她钟爱的南方,有一处温馨的阳光穴居。
  2018-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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