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遥远的水井湾
2020-12-14抒情散文李幼谦
遥远的水井湾李幼谦我又看见了断肠草——镂空的叶片托着槐花吊一样的浅紫花串,在如丝如缕的清明雨中摇曳着我的泪眼,肠断故里的悲怆潮水般涌上心头,打湿了回归故里的游子思绪。莫非,断肠草是水井湾的昭示?在背井离乡的三十多年里,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它
遥远的水井湾
李幼谦
我又看见了断肠草——镂空的叶片托着槐花吊一样的浅紫花串,在如丝如缕的清明雨中摇曳着我的泪眼,肠断故里的悲怆潮水般涌上心头,打湿了回归故里的游子思绪。 莫非,断肠草是水井湾的昭示?在背井离乡的三十多年里,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它,而今,它引我走向水井湾,还能回到我童年的摇篮吗? 我是回乡给父亲上坟的。以往回乡的日子,妹妹总是以山路难走来阻拦我,这回赶在清明,妹妹病着,可以不受阻挠,于是叫侄儿领路,直奔郊区。 到了父亲葬身的张家山头,我肝肠寸断——哪里有父亲的坟墓?只有一堵工厂的高墙,青砖下微微隆起半个小土堆,一块未经打磨的墓碑,也掩蔽在抽枝拔叶的玉米苗中,父子父女的姓名得以团聚在这荒郊野外的水泥板上,因风雨的侵蚀把红漆字弄得暗淡了,就像这片油褐松软的泥土,融化了父亲的骨血。隔墙的机器声,满坡的葱绿苗,都因父亲的滋润而显得生机勃勃,新的生活与新的生命交汇,与长眠地下的父亲相隔着两个世界啊。 端起一杯薄酒,浇在未必还有尸骨的坟头,哪能满足父亲生前的嗜好?再点起几根香烛,寄托女儿的哀思——父亲,您死得冤啊!那尸骨已寒的多年后,我们远在他乡的儿女才接到有关部门为您平反昭血的证书,可对死者与生者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聊表寸心之后,我该与父亲告别了,蓦然回首,视平线尽头,竟然是烟笼雨罩的水井湾!偶然还是必然?长眠地下的父亲,一直面对着他一生中最出成果的故居,我顿时决心要走一遭——明知不能寻回童年的瑰丽和父亲睿智的面容了。 水井湾名不见经传,却是乡民的圣地、藏珠的母蚌 距离重庆著名的北碚文化区三十多公里,一道濮溪湾却隔开了合川城市的喧嚣繁杂,凹陷的洋槐林托起峦头高耸的龙池山,地脉遥绵两里多的断崖石壁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千百尊大小不一的摩崖造像,还有碑记石刻30多处。最西头是高与山齐的弥勒佛和卢舍那佛像,据说比大足石刻还要早一百多年哩。 在这坡下有一口水井,每逢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这双大佛的倒影同映水中,红衣金装,法相庄严,成为合川“濮湖夜月”的著名景观,这片宝地就叫水井湾。 可惜,举家迁至水井与佛像之间的宿舍时,石崖东壁下初建于唐代的“定林寺”已经改为合川师专。为师生取水方便,单井也开凿为双眼井,再也看不见水中的佛像了,可水井湾仍不失为我童年的乐园。 爬上山,与众多佛像为伴,他们宽容大度地任我与他们嘻戏,菩萨们的慈眉善目被我童年的无邪打磨得锃亮。 春天钻进杨槐林里挖野蒜,用来拌咸菜都更加好吃。摘槐花也是一大乐事,抽出花蕊炒蛋吃,再把花瓣撒个满床满地的,夜里枕着槐花睡,连梦都是香的。 玩累了,弄脏了,家门槛下就是井,四时不枯,冬暖夏凉,校工川流不息地挑去供应全校师生饮用。随便拉住一桶,喝一口,甘甜清冽,浇到身上,凉爽舒适。 如果还嫌不过瘾,干脆到濮溪湾去洗澡洗脚。水车吱呀呀地伴着流水欢歌,如璞如玉的鹅卵石把水花花也映出了霞光,随便搬起几块石头,就惊得高脚蟹们仓惶登陆,窜入对岸的张家山草丛中…… 水井湾也是父亲的乐土,除了上课,他都在家里搞业余创作。打开后门看菩萨,打开前门观山水,门框就是取景框,泼墨挥毫,远山近水可以尽收画里。(画得好的都参展或者送人了,画得不好的他撕掉了,没给我们留下一张。)画累了,他就唱自己创作的川剧,让我们又有听头又有看头。 中午,他总是要喝一盅的,看我们嘴馋,就将下酒的干胡豆或者花生米分发给我们,总忘不了叮嘱一句:“看谁吃得慢啊……”冠军总是我,因为我要留些食品笼络小伙伴们听我讲课。 我把吹火筒当教鞭,在外墙上敲得嘣嘣响,吼叫着要孩子们听我胡说八道。这吵声总是惊扰了父亲的午睡,他经常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提回去,勒令我睡觉。 我十之八九睡不着,学那不识字的清风乱翻书,父亲哪能入睡?只得叫我打扇。母亲怪他把女儿当丫环使,他就哈哈一笑:“她不睡我哪能睡得着?这是为她好也是为我好。”果然,不一会,我的小呼就融入了他的大鼾中了。 后来才知道,父亲每天必睡午觉,是因为他天天要开夜车,写剧本啊谱歌曲啊什么的,经常通宵达旦。既要配合各种政治运动的宣传,还要供学生演出。《歌唱刘文学》的歌曲几乎影响了几代人。大型川剧是给川剧团写的,历史剧《钓鱼城》在重庆连演出一个月场场爆满。在学校的晚会上,他捧着自制的道琴唱一曲《小菜打仗》,倾倒了全校师生。 父亲就在那里被选上了人民代表、政协委员,被敲锣打鼓送进城开会,以后又成为川剧团的编剧……没想到,这职业竟然断送了他的生命。 文革爆发了,从全国批判《海瑞罢官》开始,他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剧本几乎全部成为“大毒草”,他也成为“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在宣传部的学习班里,他的思想与行动都受到了囚禁,剧本那样一本本厚重的“检查书”,实际上是申辩与控诉。后来我见过他一本比砖头还沉重的“检查”,就是他为当地民间传说写成的神话剧《廻龙寺》遭批而写的申辩材料,墩厚的字迹仿佛被逆风吹斜一般,骇世惊俗的悲怆隐藏在104页的16开本纸张中,就这样还不能过关,他在非人的折磨下终于崩溃了,竟然以窒息自己的生命来唤起进步知识分子的呼吸自由…… 父亲啊,水井湾的辛劳,带给您究竟是祸是福?长眠于地下的您为何还要遥对着它? 我终于来到故居近前了。 昔日的洋槐林已经被辟为教师宿舍区,定林寺成为纪念馆,通往水井湾的边门被学生住宿楼塞住了,我想从过道的窗口近距离地看看故居地,年轻的女教师把我轰了出来:“水井湾有什么看头?早划给乡村去了。” 提及父亲的名字,连老教师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他早死了,很有才气的一个人。” 我只有从校门外绕着去,可是通向那里的小路也被堵塞住了,却能清晰地看见故居已经被夷为平地,长满庄稼,而残缺不全的菩萨像前却有了烧香的人影。 日近中午,校园的喇叭响了,传出了“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的歌声,啃着酥肉的学生与我交会,像打量着大不时宜的怪物,我赶紧丢掉手中的断肠草。 是啊,人生没有返程票,过去的故事不能重复。可我还是不平,时间淹没了最悲壮的历史,有几人得知?在它矫枉的祭坛上,有我们父辈的骨血! 我走了,将一去不复返。长满断肠草的小路,是连接我与故乡的脐带,但是伴随着新生,它总是应该割断的,连同胞衣一起埋葬掉。遥远的水井湾,只能在我心中永存了。
李幼谦
我又看见了断肠草——镂空的叶片托着槐花吊一样的浅紫花串,在如丝如缕的清明雨中摇曳着我的泪眼,肠断故里的悲怆潮水般涌上心头,打湿了回归故里的游子思绪。 莫非,断肠草是水井湾的昭示?在背井离乡的三十多年里,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它,而今,它引我走向水井湾,还能回到我童年的摇篮吗? 我是回乡给父亲上坟的。以往回乡的日子,妹妹总是以山路难走来阻拦我,这回赶在清明,妹妹病着,可以不受阻挠,于是叫侄儿领路,直奔郊区。 到了父亲葬身的张家山头,我肝肠寸断——哪里有父亲的坟墓?只有一堵工厂的高墙,青砖下微微隆起半个小土堆,一块未经打磨的墓碑,也掩蔽在抽枝拔叶的玉米苗中,父子父女的姓名得以团聚在这荒郊野外的水泥板上,因风雨的侵蚀把红漆字弄得暗淡了,就像这片油褐松软的泥土,融化了父亲的骨血。隔墙的机器声,满坡的葱绿苗,都因父亲的滋润而显得生机勃勃,新的生活与新的生命交汇,与长眠地下的父亲相隔着两个世界啊。 端起一杯薄酒,浇在未必还有尸骨的坟头,哪能满足父亲生前的嗜好?再点起几根香烛,寄托女儿的哀思——父亲,您死得冤啊!那尸骨已寒的多年后,我们远在他乡的儿女才接到有关部门为您平反昭血的证书,可对死者与生者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聊表寸心之后,我该与父亲告别了,蓦然回首,视平线尽头,竟然是烟笼雨罩的水井湾!偶然还是必然?长眠地下的父亲,一直面对着他一生中最出成果的故居,我顿时决心要走一遭——明知不能寻回童年的瑰丽和父亲睿智的面容了。 水井湾名不见经传,却是乡民的圣地、藏珠的母蚌 距离重庆著名的北碚文化区三十多公里,一道濮溪湾却隔开了合川城市的喧嚣繁杂,凹陷的洋槐林托起峦头高耸的龙池山,地脉遥绵两里多的断崖石壁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千百尊大小不一的摩崖造像,还有碑记石刻30多处。最西头是高与山齐的弥勒佛和卢舍那佛像,据说比大足石刻还要早一百多年哩。 在这坡下有一口水井,每逢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这双大佛的倒影同映水中,红衣金装,法相庄严,成为合川“濮湖夜月”的著名景观,这片宝地就叫水井湾。 可惜,举家迁至水井与佛像之间的宿舍时,石崖东壁下初建于唐代的“定林寺”已经改为合川师专。为师生取水方便,单井也开凿为双眼井,再也看不见水中的佛像了,可水井湾仍不失为我童年的乐园。 爬上山,与众多佛像为伴,他们宽容大度地任我与他们嘻戏,菩萨们的慈眉善目被我童年的无邪打磨得锃亮。 春天钻进杨槐林里挖野蒜,用来拌咸菜都更加好吃。摘槐花也是一大乐事,抽出花蕊炒蛋吃,再把花瓣撒个满床满地的,夜里枕着槐花睡,连梦都是香的。 玩累了,弄脏了,家门槛下就是井,四时不枯,冬暖夏凉,校工川流不息地挑去供应全校师生饮用。随便拉住一桶,喝一口,甘甜清冽,浇到身上,凉爽舒适。 如果还嫌不过瘾,干脆到濮溪湾去洗澡洗脚。水车吱呀呀地伴着流水欢歌,如璞如玉的鹅卵石把水花花也映出了霞光,随便搬起几块石头,就惊得高脚蟹们仓惶登陆,窜入对岸的张家山草丛中…… 水井湾也是父亲的乐土,除了上课,他都在家里搞业余创作。打开后门看菩萨,打开前门观山水,门框就是取景框,泼墨挥毫,远山近水可以尽收画里。(画得好的都参展或者送人了,画得不好的他撕掉了,没给我们留下一张。)画累了,他就唱自己创作的川剧,让我们又有听头又有看头。 中午,他总是要喝一盅的,看我们嘴馋,就将下酒的干胡豆或者花生米分发给我们,总忘不了叮嘱一句:“看谁吃得慢啊……”冠军总是我,因为我要留些食品笼络小伙伴们听我讲课。 我把吹火筒当教鞭,在外墙上敲得嘣嘣响,吼叫着要孩子们听我胡说八道。这吵声总是惊扰了父亲的午睡,他经常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提回去,勒令我睡觉。 我十之八九睡不着,学那不识字的清风乱翻书,父亲哪能入睡?只得叫我打扇。母亲怪他把女儿当丫环使,他就哈哈一笑:“她不睡我哪能睡得着?这是为她好也是为我好。”果然,不一会,我的小呼就融入了他的大鼾中了。 后来才知道,父亲每天必睡午觉,是因为他天天要开夜车,写剧本啊谱歌曲啊什么的,经常通宵达旦。既要配合各种政治运动的宣传,还要供学生演出。《歌唱刘文学》的歌曲几乎影响了几代人。大型川剧是给川剧团写的,历史剧《钓鱼城》在重庆连演出一个月场场爆满。在学校的晚会上,他捧着自制的道琴唱一曲《小菜打仗》,倾倒了全校师生。 父亲就在那里被选上了人民代表、政协委员,被敲锣打鼓送进城开会,以后又成为川剧团的编剧……没想到,这职业竟然断送了他的生命。 文革爆发了,从全国批判《海瑞罢官》开始,他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剧本几乎全部成为“大毒草”,他也成为“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在宣传部的学习班里,他的思想与行动都受到了囚禁,剧本那样一本本厚重的“检查书”,实际上是申辩与控诉。后来我见过他一本比砖头还沉重的“检查”,就是他为当地民间传说写成的神话剧《廻龙寺》遭批而写的申辩材料,墩厚的字迹仿佛被逆风吹斜一般,骇世惊俗的悲怆隐藏在104页的16开本纸张中,就这样还不能过关,他在非人的折磨下终于崩溃了,竟然以窒息自己的生命来唤起进步知识分子的呼吸自由…… 父亲啊,水井湾的辛劳,带给您究竟是祸是福?长眠于地下的您为何还要遥对着它? 我终于来到故居近前了。 昔日的洋槐林已经被辟为教师宿舍区,定林寺成为纪念馆,通往水井湾的边门被学生住宿楼塞住了,我想从过道的窗口近距离地看看故居地,年轻的女教师把我轰了出来:“水井湾有什么看头?早划给乡村去了。” 提及父亲的名字,连老教师也只是轻飘飘地说:“他早死了,很有才气的一个人。” 我只有从校门外绕着去,可是通向那里的小路也被堵塞住了,却能清晰地看见故居已经被夷为平地,长满庄稼,而残缺不全的菩萨像前却有了烧香的人影。 日近中午,校园的喇叭响了,传出了“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的歌声,啃着酥肉的学生与我交会,像打量着大不时宜的怪物,我赶紧丢掉手中的断肠草。 是啊,人生没有返程票,过去的故事不能重复。可我还是不平,时间淹没了最悲壮的历史,有几人得知?在它矫枉的祭坛上,有我们父辈的骨血! 我走了,将一去不复返。长满断肠草的小路,是连接我与故乡的脐带,但是伴随着新生,它总是应该割断的,连同胞衣一起埋葬掉。遥远的水井湾,只能在我心中永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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