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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爱到皱纹为止,爱从皱纹开始

2020-12-14抒情散文杨献平

爱到皱纹为止,爱从皱纹开始杨献平好多时间,我感到了肉体的轻,它好像不再属于我了。“我”不过一颗轻飘飘的灰尘,在熟悉的建筑和街道、办公室和宿舍之间,似乎一个幽灵。很多时候,我忘掉自己是谁,具体在做些什么。那些公文我怎么也理不清它们的简单逻辑
爱到皱纹为止,爱从皱纹开始
  
  杨献平
  
    好多时间,我感到了肉体的轻,它好像不再属于我了。“我”不过一颗轻飘飘的灰尘,在熟悉的建筑和街道、办公室和宿舍之间,似乎一个幽灵。很多时候,我忘掉自己是谁,具体在做些什么。那些公文我怎么也理不清它们的简单逻辑,以前熟稔的词语纷纷规避。对面办公室的领导叫我几声了,我竟然没有听到,旁边的一个同事推了我一把,我才醒来,问他什么事。他指指对面——我去了,领导在滔滔不绝,我却只看见他嘴巴不停在动。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对于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很多时候,我觉到自己身体某处散发出的朽腐之气;又一段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尤其新鲜、蓬勃和丰盈。夜晚了,我不愿意打开日光灯,点着蜡烛——昏暗的光亮在白色的墙壁上跳跃,那里面一直有一个人的脸,她在笑,一会儿就哭了。外面的大风从傍晚刮起来,飞行的沙子击打着我已经残缺不全的窗玻璃。被击碎的沙土钻进来,浓重的土腥是对我嗅觉的一种掩埋。我厚厚的窗帘不停摆动,似乎一个久不出声的女子,她摇摆的裙裾让我意识到了某种起潜在的温情和不安。深夜来临之后,我睡着了,在大风之中,整个宿舍楼像是空中的一座纸扎的古堡——不断地摇晃、倾斜,倒立、下降和向上。
  外面的彩灯依旧亮着,在深夜,它们的闪烁让我觉得自己处在古代或者黑夜的某个隐秘角落一样。好多次,我听见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是她的声音,在从门口那边传来,清澈而且急切。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大声答应了。我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我起身,开门,来到院子里,我看了看两边的墙壁——她是不是就在那儿呢?我走过去,拱着身子仔细寻找,除了堆起的黄沙、头颅低垂的野草,只有还在运行的大风——她是不是沿着马路往外面的戈壁滩去了呢。我急忙跑出去,窄小的马路两边有很多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哗响动,像是一群地狱拍打的手掌。我向前跑去,我不敢喊叫她的名字——我想我一定能够追上的,她一个女孩子,走不远。她一定在和我捉迷藏——她要我惊喜,要我在一番追逐之后才和我见面。
 
   细沙的蛇阵一样在马路上游走,我踩过它们,众多的沙子匍匐而来,它们像是一群蚂蚁,迅速占据了我的肉体表面,就连嘴巴、眼睛、鼻子和耳朵也不轻易放过,从空中,迎面或者侧面灌入。大门到了,不高的电动门有红灯闪烁,值班的房屋一片漆黑。我翻过去,灵巧的猴子那样,外面的马路一直向难,对面的戈壁沙雾弥漫,我看不到太远。
 
   其实我早已知道,她不会这个时候来的,也许永远都不会被我见到。我转过身子,往回走,不理睬那风,它们再大,也吹不走我的。我多沉重呀,还携带了那么多的尘土。脚步在风中没有一点声音,我突然想到了幼年的深夜——它是令人恐惧的,从5岁一直跟随我到20多岁的那个黑影又在身后出现了,我仿佛听见了它因为诡秘而粗重的鼻息。我回头看看,它就不见了;我转过头去,它又出现了;我竟然没有恐惧——在沙漠的午夜,一个人的马路上,有一个人陪着一起行走,也是一件荣幸的事情。
 
   我再也无法入睡了,清理了身上的沙子,赤身的午夜让我感到了巨大的苍凉,肉体上的水珠一滴一滴滚落,积攒或者躲在毛孔里的那些水份很快就被肉体的热量吞噬了。我一直站着,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一个人的肉体,白色的灯光让我无处躲藏,让我在极端个人的房间感到了生命的美感、欲望的强大和身体的不可忽视。我突然想起,如果她现在到来,我会怎样呢?会不会感到羞耻,会不会慌乱掩饰呢?
 
   而事实在限制,在告诉我——你所有的梦想都是虚妄,你的梦想只能在远处悬挂,你一生都要在那个梦想下低眉垂手。起床号响了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天已经亮了,风也停了。拉开窗帘,我看到窗台上众多的沙土——密集,形成了几座小小的沙丘——表面平滑,内里粗糙——我突然觉得这些沙土和自己的肉体有着某种类似和相像。
 
   跑步和口号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整齐的步子从我窗前经过。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实的,是活在这个集体的。我想她一定也起床了——在洗漱,照镜子,梳理长发,一边和同事们说笑。想到这里,我有些心安,继而想起了自己手头的一些急需完成的工作,想到了昨天的一些事情。可我总是感觉到夜晚叫我名字的声音有些蹊跷,如果不是她,那声音怎么如此类似呢?如果是我的幻觉,又如何那么清晰和急切呢……再一天,依旧在半夜时候,她在叫我的名字。我惊醒,黑夜更黑,忘了打开的彩灯沉默无声。我坐在床上,把自己抱紧,下巴放在膝盖上,皱着眉头,盯住虚掩的房门。
 
   又一天,儿子两岁生日到了。我已经一周没有见到他和他母亲了。可我应当给他买些什么呢?妻子打电话说,她都买好了,要我什么都不要买。我在超市和商场转悠了好久,想起儿子喜欢玩具车、遥控飞机、古筝音乐和画满各种动物的图书——我买了,把挎包塞满。
 
   妻子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我的主意,我们儿子的生日,就是要和亲人在一起过的,他还小,他现在属于我们。黑色轿车还没有到达岳父的家门,儿子就跑出来了,指着车子大声叫喊。我让司机停车,跳下来,大叫一声儿子,冲过去——儿子也甩着两个小腿,展开双臂冲我奔了过来。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哽咽着叫儿子,他清脆的嗓子里面一直滚动着爸爸爸爸。
 
   我抱起他,把他举过头顶,让我坐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小手掌拍打着我的头顶——他咯咯笑着,妻子对岳母说,儿子和老子就是好。儿子指着我对妈妈说:爸爸爸爸来了,爸爸抱,爸爸玩。他不清楚的口齿让我听到了一个小孩对自己的热爱。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自己创造的生命更为慰贴和亲近了——尽管他会长大,会走远,甚至忘却我这个父亲——但没有什么,我们创造了,就要有所担当,他是否记住和反哺,其实并不重要。
 
   我把他抱在床上,躺下来,他骑在我的小腹上,起来坐下,使劲蹲我。我笑着,他也笑着,一会儿又扑到在我的胸脯上,手臂搂住我的脖颈,把脸埋在我的胸脯上——好一会儿,抬脸冲我咧嘴大笑。一会儿又从一边扑到在我脸上,他小小的胸脯妄图把我埋住。一会儿又把裸露的屁股放在我脸上,还咯咯笑着,妻子、岳母和他小姨子在地上看着,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儿子和我的亲热自然而热烈,让我心疼,我偷偷地流下眼泪,儿子看到的时候,竟然停止了闹和笑,他伸出小小的手掌,替我擦掉,还含糊说着爸爸不哭……爸爸不哭。我猛然把儿子抱在脸上,低声哽咽起来。
 
   我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可以这样的。我哭的时候,她出现了,后来我才发现——她其实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在我心里,在我与儿子玩耍的时候,更为隆重的——一个可耻的想法瞬间闪过——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慢性毒药,已经深入了骨髓,我无法疗救。毒药——她已经成为了我的梦想——没有了,不在了,就意味着我的崩溃、倒塌和腐朽。我带着儿子,到屋后的菜地,拿着相机,给儿子拍照,我仍在流泪——没有人发现的,四边的墙壁会遮住的。儿子很听话,自己做着各种动作,他采了一朵兰花,在手中细细端详——阳光落满他的身体,四周的蝴蝶、花香、草莓和苜蓿,在众多的颜色当中,儿子的美让我想到了天使。就是前年的今天,我推着妻子,眼泪打在她的额头,在手术室外被火焰烧灼,心悬半空,望眼欲穿。在病房里,看到妻子被剖开的小腹、干结的血渍、苍白的脸颊和赤裸的身体,我曾经说过:如果知道生孩子如此疼痛,我宁愿不要孩子。
 
   吃过饭后,儿子在我怀里,我轻轻拍着他的屁股,一会儿,他鼻翼翕张,安静睡去了。我抱紧妻子,我说——我们爱到皱纹为止吧,对儿子,他有了皱纹,我们是不是就应当离开他了?妻子说,我们不分开,我说我们没有理由要儿子一直就在身边。他有了皱纹,就会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充满了忧郁、责任和梦想。我们不可以限制或者拖累他的。妻子想了想说,那时候,我们不会为他做些什么了?离开也是对的。我点点头,眼泪再次流下来。我的手指在她的头发之间不停滑动。她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轻声说着什么——这一个人,我抚摸、深爱并据为己有,在我生命和生活当中,与我与我们的儿子构成一个整体。我没有理由——我不可以作什么的。妻子睡着了,我松开她,亲了她的嘴巴、额头、两腮和胸口。我想:一个人只可以爱着一个人吗?没有功利的爱是不是不道德,是不是要受到阻止和谴责的呢?而她就在我心里,我怎么能够把她取出来,怎么可以随意丢弃和忘却呢?
  下午,风又起来了,细密的灰尘铺天盖地,我一个人,到外面的戈壁上走了一圈,在风中,在浩大中,大地渐次上升,大风穿透身体。我大声喊出了我闷在心里的名字——那声音还没有出口,就被风带走了。回到家里,忘带的电话里全是她的号码——她的声音像是病中的呓语,微弱、悲伤得叫我疼痛难忍——我可以体验到她的担忧和疼痛——在前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刀子从皮肤深入血肉的果断和快感——没有预期和想象的疼痛,而是一种快意的进入和张开。她的疼痛叫我头部发木,血管膨胀,我不要她在自己的身体上制造伤口和疼痛——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对她重复一句话:肉体和生命是最可珍视的。我还时常想起上帝的话:“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了很多人。”她凌晨跑出门去——外面,那里有很多我害怕的事物,一个女孩子,她无法抵挡和防备的——我一下一下撞击自己的头颅,不疼,竟也有一种爽快的感觉,这是不是一个回应或者叩击呢?对内心、神灵、爱、遗弃、背叛和遗忘。我一直记得:我们说过,老了——从皱纹开始,我们继续相爱,在僻静,长满青草、野花和树木的地方,溪水流动的门前,有一些鸟儿,我们就在那里:劳作、苍老、死亡。让皱纹消失,让山涧的流水,鲜花和落叶,石头和泥土,草茎和根,把肉体包围,让生命和灵魂将时间围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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