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姐姐
2020-12-14抒情散文眯缝的眼
姐姐姐比我大两岁,长得很像母亲。个头很高,大眼睛,两条辫子又黑又粗。记忆中,那两条辫子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蓄了起来。至今,我已经不能清晰的勾画出姐的样子,但那两条辫子,是我在梦中认出姐的唯一标识。5岁之前的生活,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记。现
姐姐
姐比我大两岁,长得很像母亲。个头很高,大眼睛,两条辫子又黑又粗。记忆中,那两条辫子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蓄了起来。至今,我已经不能清晰的勾画出姐的样子,但那两条辫子,是我在梦中认出姐的唯一标识。
5岁之前的生活,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记。现在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姐去上学。那时,我5岁,姐7岁。姐在村子离我家不到五百米的一间民房里上小学一年级,唯一的老师是我的姑父。我在家无聊,姐怕我乱跑,或者玩水掉进池塘淹死,便让我跟着她去学校,这样,她就能看住我了。糊里糊涂地,我就跟着姐上学了。从此,无论风雨霜雪,酷暑严寒,我都和姐形影相随。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和姐都是同班同学。那时,小学的学制是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如果算上上学前的五年,十四年间,我和姐每一天都在一起,从未分离过。
在姑父手下学了两年。那两年,我已经不记得学了什么。记忆中只有一件事,还是关于姐姐。雨后,村子总是很泥泞,似乎土质特别松散,人踩畜踏,很多地方泥浆深可及膝。我和姐都没有靴子,总是高高地绾起裤管,深一脚浅一脚。姐个头高,腿长,而我,当时的绰号是“矮子”,可想而知,通过那条泥泞的道路时我总是摔跤。后来一下雨我就赖着不去上学。姐只好背着我一直到学校。在姐的背上,我总是胆战心惊,生怕她摔倒。她实在是没有多少气力,连我都打不赢的。但是,我却从没有从姐的背上摔下来!以后的艰难人生路上,我总不能忘记姐瘦弱的脊背,呼哧呼哧地喘气,高绾着裤管趟过泥泞。那是我一生中唯一趴过的脊背。
三年级时,去了生产大队的完小。教学开始正规起来,有了作业,老师也要求严格,有时还拧学生的耳朵。我就被老师拧过几次耳朵。姐是班里最听话的学生,做过班里的各种班干。记忆中,姐从没捱过老师的批评。姐的作业是最认真的,字写得很工整,常常被老师用作书写范例。我的字总是朝一边斜着,姐说我的字像是被鸡爪子耙过,把着手教我好几次,但没一点效果。那时我很调皮,经常惹事,每一次都是姐出面道歉,但是,我在学校的不良表现,姐从没有告诉父母。这是我在家里很少挨打的一个重要原因。
完小要求中午要早早到校午睡。女生一般都是趴在桌子上睡;男生一个躺在条凳上睡,一个躺在课桌上睡。那时还是很自由的,睡觉的样子不雅,但老师并不管。记得有一次,我躺在条凳上睡,前排一女生趴在课桌上睡,那女生坐在条凳上的屁股特别肥大,而且伸到了我的课桌下面。我就用手指捅了她的屁股一下,她一惊,缩了回去。没想到她竟哭着跑去告诉了姐。那一次,姐很生气,眼睛喷着火,噔噔噔地跑过来,从条凳上拉起我,来到那女生面前,一甩手就给我一巴掌。那女生顿时就不哭了。但是,姐却哭了,捂着脸蹲在地上。那是姐第一次真的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打疼了我。
初中是在离家有七八里远的相邻的大队上的。我和姐中午不回家,午饭在学校吃。早上在家里用热水瓶装上米饭,放进一个大网兜里,背在背后,再用罐头瓶装上咸菜,提在手里。中午吃的时候,米饭还是热的。热水瓶姐总是不肯背,顶多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帮我拿一会儿。我为此经常和她争吵,觉得很不公平。偶尔我们也在学校饭堂打五分钱的豆芽,通常是让我狼吞虎咽的很快就吃光了,姐只能吃到几根。通往学校的是一条蜿蜒在丘陵之间的小道,需步行一个小时才能到校。小路远离村庄,两旁是庄稼地,有几个地段是荒凉的山坡,高高的蒿草能把人绊倒,路旁远远近近散布着稀稀落落的坟头。记忆中的初中放学总是很晚,出发时太阳已经落山,走不多远就黑了下来。同行的大约五六个同学,只有姐一个是女孩子,男同学总是在天黑时讲鬼故事吓唬姐,在走到最荒凉地段时,他们总是大叫一声,一齐朝前跑。姐也跟着他们跑,我总是落在最后,热水瓶在背上一颠一颠地,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们,心怦怦直跳,总觉得背后有黑影跟着,或者两旁的蒿草中会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起,把我扑倒。直到二十年后,那一段小路还不时地延伸到我的梦里,让我悚然惊醒,汗水淋漓。我一直埋怨,姐为什么也跟着他们一起跑,把我一个留给鬼气森森的小路,甚至连头也不回。
在那一群男同学中,有一个叫陈希衡的,对我姐很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有一天放学路上,她骂我姐,我冲上去玩命的同他搏斗,姐也上来帮忙,但最后我还是被他打得口鼻流血。仇恨就一直埋在心里,直到上大学时,我还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后来姐嫁给了一个叫陈希武的男人,我一直不能接受姐夫,因为他和那个我想杀的仇人是同一个宗族的。
初中毕业,姐考上了乡里的高中,我没考上。但又矮又瘦的我实在不能胜任回家干农活,父亲花点钱也把我也弄进了高中,还是和姐一个班。姐在高中有了自己的玩伴,她跟女同学的关系很好,因此,除了午饭时,姐很少跟我一起了。通往乡中学的是宽阔的公路,姐在上学和放学时也并不是总是和我一起走。整个高中生活中,能够记住的就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每次到学校饭堂窗口前买饭,都是姐去挤,因为那窗口实在太高,我踮起脚都够不着。还有一件事,就是有一次上课,问到一篇古文中的一个字“异”的意思,我正想说是“不同”,后面一个同学说是“相同”。我也不知是哪根神经错了位,我随口就说“相同”。记得老师的脸都气紫了,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其他的话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师的那句话:“我以为你比你姐姐聪明一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知你竟这么令人失望……”我无地自容,但从此便恨上了那位老师,因为我觉得他在骂我的时候,把我姐也捎带进去了。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嫂子和母亲矛盾尖锐起来,最后,只好按嫂子的意思分了家。那时已经分田到户,父亲是村支书,经常不在家,母亲长期有病,很少下地干活。哥嫂分出之后,父母领着我和姐以及下面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组成了一个老弱病残的家。母亲决定让我和姐姐回来一个帮助干农活。我觉得退学的自然是我,因为我的学习比姐姐差,姐姐更有希望考上大学,而且,我干活的力气比姐姐大,比如插秧、割稻、挑肥,我都远胜过姐姐。但是,姐姐在骂了我一通不争气没出息之后,以不容分辩的坚决态度退学回家。似乎没有任何怨尤和后悔,第二天姐便拿着农具下地干活,那么平静,那么平和。我一直想,当初,如果真的是我回家干活,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的?
分家之后,家里的重活基本上是我和姐一起做。用架子车拉着满车的农家肥送到地里;收割的时候挑着稻麦捆子送到场里,路远的话,我和姐每人挑一截路;挑着一对大木桶去很远的井里取水,我和姐站在井口,你一把我一把地将打满水的水桶从井里提上来,然后又是替换着挑回家;雨天,屋顶漏水,我和姐抬着梯子,姐在下面扶着,我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把破裂的瓦换下来。
但是,从此之后,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再也不会和姐姐一起走了。中午买饭,我也只好自己去挤了。高中两年毕业后,我又复读了一年,最终考上大学,那是我那个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我立时在全乡出了名。姐和她那些要好的女同学谈到我时,总是满脸的阳光,那种骄傲让她那些同学忍不住对我讲姐对她们说的话。不用她们讲,我也知道姐心里的喜悦。但,姐从来没当着别人的面赞扬过我。
我上大学走了,姐艰难地支撑着家。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在上学,我大学的学费更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姐一向是开朗乐观,在我的印象中,姐从来都没有忧伤过。整个大学期间,我都是一放假就立刻回去,从不在学校多呆一天。那时师范大学里的伙食补贴每月32元,我每月总要节省几块钱,放假时给姐带回一点小东西,如发卡、丝带、防冻膏、手帕等。姐总是拿着这些东西在同学和伙伴们面前孩子般地炫耀。
在身为村支书的父亲的活动下,姐做了村民办教师。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姐嫁人了。男方的父亲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姐夫比姐大七八岁。结婚的时候,姐没有通知我,我没有参加姐的婚礼。
毕业后我分到信阳市一所全省有名的师范学校教书。谈了女朋友后,我把女朋友带回家。姐知道后,从自己很远的家里过来,硬是把我和女朋友拉去了她的家住了几天。那几个晚上,她都是把姐夫赶过来和我睡,她把我的女朋友拉去跟她睡。她们俩整晚整晚地谈话,唧唧咕咕地。有时我在这边房里醒来,她们还在那边说话。我知道,姐和我的女朋友很投缘,我心里格外轻松而甜蜜。
姐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几年后,我也结了婚,有了孩子。我渐渐变得懒散了,生活在城里,有时一年也不回老家一次。姐见到我时,骂我心狠。我也只是笑笑。我想,等我经济条件好了,我一定报答姐。至于怎样报答,心里却模糊得很。
1992年五一节,姐突然来到城里看我,让我异常惊喜。原来是村里组织小学教师到市里来游玩。总算是等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报答姐的机会。快乐溢满全身每一个细胞。我拉着姐逛街,想给她买些东西,但姐坚决不去逛街,说就在我家说说话。我想请她去饭店吃餐饭,姐说跟我一家人在一起自己动手做饭吃,她更高兴。那一天吃的什么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姐和妻子在厨房忙碌,我和儿子在外面等着吃。姐在我家住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和姐聊了很久,什么内容我也已不记得了,只记得要求姐每年都到我家里来住几天,姐说没有空。
早晨,姐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餐,叫我和妻子起床吃早餐。我家一向是不做早餐的,都是在外面吃早餐,尽可能节省时间睡懒觉。姐并不知道,回去后对母亲说,弟弟还是那么懒,连姐去了都不做早餐。
不曾想,姐竟然没有了机会亲自跟我讲这句话了!
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农历腊月23,小年,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姐已经病重,住在县城医院里,让我赶紧赶回去!那几天,正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大地积着厚厚的雪,一些被车碾压过的地方,结着坚硬的冰。人们出行只能步行,不能骑车。路上基本上没有汽车行驶。赶到汽车站,通过关系,才挤上一辆开往县城的汽车。下午五点钟出发,一路行驶极为缓慢,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一直到凌晨2点多才赶到。到了县城医院,说姐已经不行了,被运回家了。急忙雇了一辆棚棚车,开了五六个小时,到了乡里。赶到姐的家里,姐已经死了。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在,姐夫也在。姐的六七岁的女儿眼睛哭得红肿,姐的两岁的儿子在一边玩。母亲见我回来,抱着我放声大哭,弟弟妹妹都一齐哭了起来。我忍着眼泪,走到姐的身边。姐躺在铺着稻草和床垫的地上,被子从头盖到脚。我轻轻掀开被子,还是那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辫子压在脑后,脸色蜡黄灰白,面孔瘦削,鼻子很高,眼睛紧紧闭着,看起来竟然很安详!我叫了声“姐”,她还是一动不动。我再也忍不住,冲出房间,在院子里嚎啕痛哭……(原谅我写不下去了)
后来知道,姐是同姐夫吵架,姐夫不理姐的病,姐头痛得撞墙,姐夫却还在生气,没放在心上。等到姐昏迷不醒,姐夫才慌了,弄到乡卫生院,医生一看便叫立即送县医院。到了县医院,已经晚了。姐在县医院住了两天,常常痛得大叫,不停地吐血。死前很是痛苦。
腊月27日,是姐下葬的日子。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从早晨起来一直到傍晚,雪片和雪粒夹杂着,道路两旁的树木,树枝和树干上结着一层光滑的冰,在风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姐的墓地在陈姓墓地的中间,离我的村子并不远。下葬的时候并没有人哭。姐的一双儿女在覆上土之后,在坟头跪下磕了几个头,姐的女儿稍懂事,叫了几声“妈”,哭一阵子;姐的儿子磕完头后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姐姐哭。人们开始退回去,我也在姐的坟前磕几个头,起身牵着姐的女儿离开。我一直不敢回头。
那一年的春节,我在家陪着母亲,直到开学才回到城里。
那一年开学不久,我就一病不起,跟姐是一样的病,急性黄疸型肝炎。病情很重,几乎不能逆转。多亏妻子找了医院熟人以及妻子的悉心照料,我最终得以康复,在家休养了半年。
我自认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我很少流泪。父亲去世时,我没有在人前流泪;大哥去世时,我没在人前流泪。但是,姐的死,让我流了十年的眼泪。最初的一年,我常常整夜睡不着,不停地想姐,想姐和我过去的所有细节,不停地流泪。十年间,我不敢同任何人讲起姐,我怕自己会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去年,上课时,有个学生问我“老师,你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姐。我在讲台上沉默了足有五分钟,学生都看着我,我还是没能讲出来,我觉得眼泪开始往外冲,喉结颤抖。“对不起,我不能讲。”
姐死后,我再没有回老家去过。我让弟弟妹妹把母亲送到城里来。我害怕回到我和姐生活过的地方,害怕熟悉的稻田,害怕熟悉的水井,害怕院子里和姐一同种下的柿子树,害怕雨后村口的泥浆深可及膝。尤其是,害怕站在村口,就能看见不远处姐的坟地。我害怕,我会再度一病不起。
1994年,我下决心远离家乡。带着妻儿,到了千里迢迢的广东。从此,我就再没回去过。在这里,呼吸着陌生土地上的带着海味的空气,冬天里没有雪,炎阳下的日子只有汗水,泪水渐渐蒸发。生活安逸,往事渐远。白天里,通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不会注意自己的影子。我以为,我已经可以讲我和姐的故事了,因为我已经把姐忘记了。
而今夜,午夜独坐,透过文字,姐从遥远的时空缓缓走来,清晰而模糊。隐隐的痛从熟悉的角落飘来,吃惊地发现,一切都没有丢掉,一切都不可逃避。生命中的血迹冲洗不尽,它只是被时间的灰尘覆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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