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墓地

　　写下这个题目之后，我撕碎了许多稿纸，碎片像纸钱一样摇坠着通常不为我所留意的空间。 　　但墓地不是纸钱，虽然纸钱和墓地联系得是那么紧密。对于我们的思维，纸钱只能弥散出最初的死亡的迷雾，之后雾气沉落，现出的必然是板着面孔的墓地。它沉沉地压迫着生者的灵魂，于是生存的形式总不可免地注入死亡的内涵。 　　我不知道我离墓地还有多远。但死亡，从而归宿到墓地是必然的。如果我们不加掩饰地袒露生命的真实，我们得承认，出生了，就意味着死亡已在远处窥伺，没有人能逃避这一点。当然，这是一个不那么轻松的、甚至费力不讨好的话题，因此我写到墓地（实际上代表的就是死亡）这个词时，我的头脑里有一些恍惚，另一个基于日常生活经验、精明地了解民间禁忌的我，把在思维中越来越深入墓地和死亡的我往回拉。思维形式的力学过程中，我就有了虚浮、悬空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很少有过。 　　我不能不朝后看，无论是在走向墓地和眼下写这篇文字时。凉意从我灼热的后脖颈生出，后面是生，是连接起许多刹那情境的运动的画面。这很像我们飞快地翻动连环画；那里的一切都是我所愿意亲近的。 　　我没有到过多少处墓地，我对墓地的经验只是来自我生活过的小村庄挖沟。挖沟属于江南的一块小平原，平原上的墓地总是很逼仄的，四周的土地四季不得闲地长着小麦、油菜、棉花、玉米和大豆。早春时，油菜肥大的叶片常是搭遮到墓地的边缘。墓地本身的草更是茂盛得出奇，在一些小树的阴影下，黑乎乎绿森森一片。有几年墓地还长有一棵桃树，结的果实多而又大，汁水饱满，但没人敢去摘吃，后来还是一位孤老弄到城里卖了。 　　我父母的棺木就厝放在这块墓地里。这是依据挖沟的风习，死者必须满三年才能落葬。两具棺木相距很近；棺木外裹着稻草油毡。母亲的棺木比父亲的稍微北向一些，似乎因为她是北方人，这样可以更好地谛听来自故乡的风声。我曾顺着棺木的角度看过去，能向北看得很远，先是一条田间小道，接着是圩堤，还有向北延伸的树林，总之视域中有许多标记，让你隐约地注视着遥远的北方。 　　与母亲栖满青草和绿藤的棺木不同，父亲的棺木近旁几乎没有什么草，棺木给太阳照晒着，让我记忆起父亲以前赤裸上身，在庄稼地里挥汗锄草或拔草的情景。阳光下的人很黑；棺木也很黑。庄稼人把草视为大敌。也许这些草对死去的父亲还十分畏惧，不敢靠近他的棺木。也可能父亲仍在孜孜不倦地拔草，倾听着南风的啸音，心中在哼着小曲。 　　从前我一想到父母，就必定联系到家，联系到门外有池塘有菜地的老家房舍。现在则是墓地；墓地不是父母的家，但父母确在墓地之中。在想象里，父母那灰淡的身影在死亡的栅栏后隐现。他们肯定还在劳作些什么。世俗生活的蜃景仍旧给墓地折射出来。
　　父母死后，我多次去墓地，在他们的棺木旁想些想不清楚的问题。肃穆之际，人世的喧嚣远去，为欲望所鼓胀的时间空间的感觉也如兽冬眠。以前我回家，父母总和我长时地交谈，现在我是试图通过墓地，再去接近活着时的父母。 　　我不能说面对墓地面对死亡是坦然的。不说目睹亲人离世，单死亡这个词本身就让人哀楚和悲苦。死亡是一把剌痛我们深潜着的人性的匕首。死亡追逐着人并长久地把阴云遮盖在人的道路上。 　　雨季的一天，我又去墓地，天没下雨，但很阴沉。我顺着玉米地的地沟往墓地深处走。玉米的长飘带一般的大叶子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四周没有人声，甚至也没有一只小虫鸣叫，一片沉寂。玉米和墓地的草都被雨水浸染得更绿，汪汪淼淼的绿色似乎在幻化为死神的爪子，突然间让我十分恐怖。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往前走，倒像是玉米的大叶子把我拽往某种不可知中去。阴凉的水珠滴落到脖颈里。我的眼球发胀，胃肠一阵蠕动，我猛然停步接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一直退出了玉米地。 　　归根到底，我还是惧怕墓地惧怕死亡的，以致和父母之间割舍不了的亲情也不能帮助我战胜这种惧怕。我的灵魂本能地逃避死亡那根无形的黑线。看来，灵魂在它依附的生命体死亡之后真是不存在，否则它早就可以在生与死两界沟通了。 　　我们徜徉在我们自己生存的空间。我们认为这空间无边无际，因此得到海中游鱼般的满足。即使我们的脚尖偶尔触碰到这空间边缘的某种痕印，我们依旧不会在意。空间成了我们假想中的坐骑，缰绳你要放多长就多长。但问题是空间并无我们理解的生存与死亡之分。没有时间意义的空间照旧存在。墓地就如我们自定的时空边缘的黑墙。墙那边，死亡的空间犹如深渊一般让我们无法探寻。死亡成了无法掀开的盖子。 　　墓地是我愿意忽略的地方。它常被想象得很遥远。走进墓地者未必真是走进墓地，只有在梦中或是另外一些不那么做作的时刻，墓地突兀地显现出来 ，就像我们某种本能的真实显现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