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香
草是有香味的。 园艺工人正在推着机器呼呼地割草,所到之处,百草齐斩,青绿色的草屑四处飞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青草气息。这气味让人想起儿时追逐过的田野,想起打谷场上吱吱呀呀地碾过稻谷的石碾,想起母亲的菜园子四季的花香。
那是初夏的气息,蚂蚱在草丛中探头探脑,把一茎狗尾草压得低垂下刚刚抽穗的脑袋;翠绿色的打屁虫在丝瓜藤上鬼鬼祟祟地穿行,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几只乳燕在柴廊下低徊,做着展翅高飞的准备。田野上洋溢着各种草香,那一杆杆挺立勃发的植株,尽情展示着生命的美好与张扬。那时我在田埂上,随手撩起一根狗尾草,衔在嘴里或者挂在耳朵上,大地的气息顿时涌入双颊,自然的风声盈满耳际。
一整个夏天,草木都疯长,它们都懂得在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合适的事,心无旁骛努力向前。几天不去的园子,很快就会被野草覆盖;几天不走的山路,再见时已分不清南北西东。黄花菜开花了,葫芦长出了迷人的曲线,丝瓜在藤架下肆意地炫耀着自己修长的姿态,淡黄色的花朵在蜂蝶们的簇拥下得意忘形,花枝招展。
我喜欢蹲在草丛里听草茎拔节的细微响动,看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枝枝节节间穿行,一种上帝视角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如同我站在楼顶的平台上看天下苍生在街肆间忙碌,熙熙攘攘而又井然有序。我不太愿意随便把长在地里的草刈除,就像我的院子常常会遭到邻居的投诉,那些活跃的生灵不经意间就穿过栅栏闯入了别人的生活,热情的杂草成了窥视邻居隐私的探头。割草机呼呼而过,无数香草骨肉分离,香消玉殒。可喜的是它们即便如此也会在最后的时刻把自然的清香毫不吝啬地倾泻在红墙碧瓦之间。
屈原在《离骚》里喜欢把自己比喻成香草。草的香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就存在着,在此后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在生活中某个不经意的时光,偶然被触发出来,唤醒几乎沉睡的记忆。我常常在春夜鼓噪的蛙鸣声中,枕着一缕溢满草香的清风入眠,那吵闹的气息和温热的回忆静静地映照在梦里,成了此后无数个日常不可或缺的慰藉。海滨的夏夜虽全然不似千里之遥的故国,但风中的声音和地表的气息却不约而同地诠释着自由和生命的意义。
草是有香味的,不单单是用鼻子去闻,还要用舌头去咂摸,用耳朵去倾听甚至用心灵去感知。人间所有的满足感都来自土地的赐予,给你肉体的支撑,给你精神的寄托,即使是任意的一抹草香都极可能抚慰一个落拓的灵魂。我就是这样一个行者,在天地之外也在五行之中。去年我在大理的苍山南麓,偶遇了一种高原植物,恕我眼拙未能认出种类,植株低趴香味独特,在雪山的雪线以下漫山遍野地铺开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味道让我想起密林深处的小屋,让我想起童年的酸枣,想起荷塘的月色和满院的桂香。史铁生说味道是说不出的,味道要用心去感受。我站在南国的高山之巅,看着来往的游客端着氧气瓶艰难地从我身旁缓缓挪过,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错过。
每年七八月,大西北的沉静被来自各地的游客打破,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那些热门的打卡点。记得有一次在卓尔山,随行的驴友都去了景区,我看人实在太多,附近的油菜花地也不许随便拍照,因为当地的牧民要收拍照费,这个让人很不爽,于是就独自去了另一处山脚下闲逛。很意外居然遇到一大片的青稞,这高原特有的植物,就这样随意而又认真地伫立在大地上,没有雕琢也没有宣扬,但它们却活出了真实的姿态。一簇簇一片片,色泽青绿籽实饱满,我忍不住掐了一穗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带着高原的淳朴,蕴含着雪山的问候。它们除了养育这一方土地的子民,还记录着大地千年不变执著的蛩音。我把这一株高原的精灵轻轻夹在一本书里,让岁月把它的清香酿造成一段关于往事的记忆。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今天园子里的工人应该是本年度最后一次割草了,在雨季来临之前草根还有最后一波萌发生长。而此时故乡的秋已是遮遮掩掩的来了,只是农耕时代的印记日益淡漠,我们的后人已经无法在四季的轮回中品鉴生命的辉煌与悲壮。那些在秋日逐渐枯黄的野草或者秸秆,被农人就地焚烧,化为草木灰重回大地,完成宿命的轮回。我时常看见原野上袅袅白烟,星星点点散布在各处,婉约而又执著,仿佛在昭告本年的丰硕,也如同在宣示来年的约定。空气里都是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辗转千年,在曾经挥汗如雨的田野上,在铺满阳光挂满果实的果园里,在深秋清晨或者午后烟霭迷蒙的时光里,一丝丝一缕缕氤氲流转,让人熨帖使人感动。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偶尔踯躅在别人的田畴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田园将芜,胡不归!”而我没有我的田园,我们都被造化抛弃,在市井烟火里栖栖惶惶,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