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城了
2021-12-23抒情散文河蚌赌徒
台风扭头走了,直奔东海。余威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时强时弱的风,还有路边倒伏的小蓝车和散落着的鸟窝。我背着装了大饭桶的双肩包,举着伞慢悠悠往单位走,空着的那只手几次想摸口袋里的手机,却又强忍着不动。昨晚上刚批评了孩子,要少看电子产品的,我得以身……
台风扭头走了,直奔东海。余威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时强时弱的风,还有路边倒伏的小蓝车和散落着的鸟窝。
我背着装了大饭桶的双肩包,举着伞慢悠悠往单位走,空着的那只手几次想摸口袋里的手机,却又强忍着不动。昨晚上刚批评了孩子,要少看电子产品的,我得以身作则,哪怕他不知道,但是,天知道。更何况,媳妇儿也批评过我走路看手机的毛病,说不安全。我对她是否爱我并不是很确定,但我确定她希望我平平安安,不只是因为,这个家主要靠我赚钱。她脾气不好,但是,心善。
我看到那个穿蓝色短袖衬衣的大哥时,刚走出小区西门没几米,还没走到幼儿园门口。他在我后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但路就那么宽,显然我是他很难绕过去的一道坎。不确定是听到脚步声还是喘息声才回头的,我只记得,当时我举了举手中的伞,笑着对他说:“哥们,一起?”他愣了一下,说不用。我再邀请,他进来了。伞不大,不足以遮蔽俩胖子,我往他头顶倾斜了一下。二三十米后,在路口,他往北,我向南。
到这座城市后,我不止一次邀人共用一把伞,就像不止一次让座。有时候,是在雨中的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去探望初恋女友。从赤峰路地铁站出来,遇到一个拖着大行李箱在雨中赶路的女生。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但我们就共用一把伞走到了校门口。她在路上问我是否是去看女朋友,我说我希望是。后来,希望落空了,当时那几乎是我来这城市的唯一理由。
我人不坏,但也谈不上多善良,习惯性礼让,主要也不是基于公益,而是,报恩。父母从老家来看病的时候,我带他们坐地铁,经常有人主动让座。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别人让一次,你就十倍还回去。只是,有些可以还回去,有些再也还不了,比如去世的父母。结婚的时候,我带着媳妇回去上坟,她对着坟头说,会照顾好我。孩子今天读二年级了,还没回去过,因为疫情,也不全是。
我每年都还回趟老家,一般是趁着出差的时候,回去看看亲戚们,人家对我都不错。亲戚们见一次老一次,都六七十了,一年的变化几乎肉眼可见。我自己都四十了,每次看着镜子里那个有着大肚腩的矮胖子,都很难相信,怎么就长成这样。人生中事与愿违的很多,我也曾梦想过出人头地。网购了四盒月饼快递回去,结果在申通快递点四五天后,卖家说没办法了,给你补发?我问补发中秋节前是否能到,她说不保证,我说退款吧。又换了一家买了四盒,这次是圆通,今天显示签收了。
这几天,我每天早上都吃一个婶子从老家快递来的月饼,就着用昨天晚上剩下的米饭煮的粥。月饼是她自己做的,花生馅儿的味道跟小时候母亲做的一样。这种月饼,我不知道还可以吃多久。五一回去的时候,大姑给了我三双鞋垫儿,她自己纳的,给我们家大人孩子每人一双。“这是最后一双了。”她笑着说:“老了,以后干不了了。”我笑着安慰她,没跟她说,她过去送我的那些鞋垫,家里人都没用,城里人好像很少垫鞋垫。
我读大学是在城里,但是城里是什么样子,我是毕业才知道,因为大学里的厕所,也是蹲坑,没有抽水马桶。我是毕业后到重庆找工作,住在宿舍老六家,才第一次用马桶。我第一次用沐浴露也是在他家,用完了很滑,怎么都洗不干净,最后没办法,我又用香皂洗了一遍。在那个城市,我拿到了人生第一笔工资,能买很多猪头肉。那边的猪头肉不好吃,但比那边的饺子好吃,每天晚饭后,我就去上清寺边上的天桥,听一个流浪汉拉胡琴。多数是白听,难得给他一块钱。
在上海,在国外,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和英语跟别人交流。有时候有人笑我,但通常也没有。这几年登上的讲台越来越大,听众越来越多,但是笑的人反而越发少了,我知道,我的口音并没有多大改善。很多事儿,总是会变的,至少,会变两次吧,就像“看山是山不是山又是山”的那句话里说的一样。
小时候,我很爱我的父母,至少,我以为是这样。慢慢长大了,爱的,更爱的人和事儿出现了,他们也就没那么重要。就像我后来经常调侃别人的一样,只要父母没事儿,就当没父母这回事儿。再过些年,就又开始爱父母了,嗯,一般来说等明白过来他们也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孩子有时候问我,什么是最重要的。我对他说,看情况,你想大便的时候,大便就是最重要的。
有时候孩子大便完,我会帮他擦屁股。媳妇儿如果看到了,会批评,觉得该培养他的独立性。她还会批评我拖地拖不干净,个人卫生习惯不好,烧菜不好吃,不爱开车。她好像从来没批评过我赚得少,当然,她说的很多事儿,如果有更多的钱的确也都能解决掉。她对我说,你走出去,穿得体面是对别人的尊重。我觉得,这句话对我不够尊重,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干净整洁就好,但我没说。相对于陌生人的感受,她更不在乎我的感受,如果这么想,会很难过。相对于她自己的感受,她更不在意我的感受,这么想,嗯,会好一些。
iPhone13发布了,我想给她买个Pro,1万多。我自己一直用一千多,我不觉得用这个便宜手机是对谁的不尊重。我也不认为,买那么贵的手机有必要。但是,让她开心,我觉得花点钱值得,她这辈子也不容易。虽然她不这么认为,她坚信我每年花16块钱换掉厨房间那块纱窗是浪费钱。“你就不能拆下来洗洗?”她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很多事不是不能,是不想,就像她不想买个很便宜的手机。她自己拆下来洗了,这个家里的很多事,其实也都是她在做。
“你不能总是把痰吐在洗手池里,就不能吐在纸上,扔垃圾桶?”她问我。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是,我并不能每次都做到。洗漱的时候,我总是习惯顺口就吐在水池里了,然后冲掉。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心疼一张餐巾纸,还是什么。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吃过那么多好吃的,至少是别人认为好吃的,我最爱吃的,竟然就还是自己包的饺子,还有老家汽车总站边上那个摊头的猪头肉。
有些事儿没改,但也有很多事儿是改了。如今我每天洗澡、洗衣服,也开始隔三岔五拿抹布擦拭里里外外。跟孩子说起来,我小时候一个星期洗一次澡,他大为惊叹,而他妈妈在边上提醒他:“这事儿别跟同学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哈哈大笑,想说没事儿,但,终归没说。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城里的这个媳妇,比我,要更了解这边的世界。
几年前,我去光大会展中心参展,从地铁站到展馆的路上,看到前面一个姑娘。让我记住好几年的,不是她的背影、身材,而是她的脚。一身套装的她,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鞋后跟那里,塞着一团白色卫生纸。看着她努力走得优雅的样子,我想,她或许也跟我一样,是从村里来的。那时候,生活还没磨灭掉我的文青酸气,我竟然还记得大学时读过一本书,名字叫《规训与惩罚》。
父母一直是希望我能够进城的,他们没读过那本书,坚信城里有更好的生活。我曾经也相信,并且还相信我能把他们也接到城里来一起幸福,就像我六七岁的时候,还曾拍着胸脯向大姨许诺:“等我结婚时,会开着小汽车来接您。”我结婚时,大姨是搭乘表哥的车来的,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要是你娘还在,该多好?”边上亲戚们劝她,怪她不该说这么,破坏气氛,她讪讪地停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健在。我每年才回去一次,待两天,叔叔家、姑姑家刚好转一圈,舅舅家都很少去,姨家就更排不上了。
每天早上,我在啁啾鸟鸣中醒来。小区里的树越长越大,鸟儿也越来越多。我是进了城,才体会到这种幸福的。老家虽然是农村,但村里的树并不多,多是在村外的西岭和东岭。父亲在西岭打过石头,母亲在东岭种过花生。上次回家,叔叔对我说:“西岭的石头,快采完了。”婶子说:“也没什么人去干那活儿了。”也是,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出这种苦力,更何况村里还有多少年轻人呢。聊起来,大家彼此骄傲的,都是自家孩子去了哪个大城市,大家相信,或者至少愿意相信,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就像他们说得那样好。
“爸爸,妈妈说我考上清华北大,奖励我300万。”读二年级的孩子开心地对我说。“这么多啊,那你可要好好加油。”我笑着摸摸他的头。“爸爸,我去北京,你们也一起去好不好?”他希翼地望着我。我说好,爸爸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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