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出彩

　　现在，你终于爱上了这个小城的夜晚。
　　你发现，夜幕简直就像一道神奇的时空转换之门，它一降临，你好像就能一步跨入另一个世界，脱胎换骨，毫无痛感，浴火重生。此种幻境虽然相当诱人，但你依然有些抱憾，抱憾这个发现来得太迟，如果在你年轻的时候发现这些，你一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哲人。但终于还是发现了，你依然感到庆幸。年届中老，你简直是思有所成，你也就没有错过这一生你应该遇上的。你的心里还是流溢着一种全新的幸福感觉。
　　无边的夜幕隔断了你可看也可不看的许许多多，比如小城周围从未改变身段与表情的大山，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连一次崩塌甚至滑坡事件都没有发生过，大山围困的一片片土地也就没有改变过。这让你深感乏味。比如头顶上的这一隅天空，怎么看，都像清朝人穿过的大襟长衫，旧了，破了，最终落得被人拿去穿在十字竹架上，立于田头，用以惊鸟，而最终，不但没有一只鸟害怕它，反而常有飞倦的鸟儿落脚其上，拉屎，鸣叫。比如那条大江，有些年头，江水不再返清了，常年漂着垃圾，散发着腐泥的浊臭。每年的洪发季节里，河水之中，依然有鹅卵石随巨浪向下翻滚，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大江好像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恶徒，要一恶到底，永远浑浊下去。两岸的人们，无法指望它了，只好深度开采地下水，以飨人畜。再比如，小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但都不再像先前那样客气厚道，也不如从前那么气定神闲，大家都忙。忙着挣钱，忙着消费，忙着焦虑，忙着嫉妒，忙着猜忌，忙着解脱，忙着落困；忙着养孩子快些长大，忙着供孩子上学，忙着儿大女成抱孙子；忙着合老木做寿衣，忙着赶赴来世或天堂。这么多越来越忙碌的人，就这样白白地浪费着今生今世宝贵的时间，也浪费着他们今生今世的身段和容颜，他们的一生，都没有快乐起来的希望。如此世相，怎能不让你感慨万端。
　　自从你爱上夜晚，你就发现了先前从未发现的许多东西，它们都让你感到新鲜。
　　现在，夜幕下的小城，有一条色彩斑斓的滨河路。作为防洪大堤顺带的滨河步道，宽阔，平坦，有盆景，有座椅，很适宜城里的人们白天黑夜散步休闲。这条人行步道改变了河流的命运，改变了小城的命运，也改变了生活在小城里人们的命运。
　　野生的河流被圈养了，但河流的野性尚未完全泯灭，依然像无数只猛兽，相互挤压，相互践踏，向下游方向夺路而去。人们不必再担心狂野的河水侵蚀小城仅有的地盘，从此，楼房还可以修得更多一些更高一些，让更多的人住进去，虽然，移居到城里的人们，带着很浓厚的泥土气息，一代又一代，丢掉那些土气的迹象依然些微。但是，这些并不影响到小城里来居住生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对城市生活的体验越来越全面越来越深刻。新来且常驻的居民，主要是陪读的女人。男人们远赴他乡去挣钱。她们的孩子在校的一大段时间里，她们有的是工夫出入超市，光顾时装店，或者三五成群，赶赴不同时段的广场娱乐项目。当然，她们也少不了通过微信、抖音，与居住在城里的更多的人建立联系，参与娱乐，追求幸福。
　　你对这些也不是很关心。让你更感兴趣的是，一到夜晚，城市一经炫丽灯光的映照，色彩更加斑斓起来，像一个稍事打扮的女人，比素面朝天好看了许多。每当此时，你的错觉和直觉总是交织在一起。你认为，鳞次栉比的水果摊上，那些经过红色灯光润饰的苹果，相当切合你关于苹果的观察经验，你甚至不愿承认那些红艳艳的苹果的颜色有些过度夸张，你甚至不想把隐藏得很好的蓝光灯，绿光灯，红光灯，与质感十足的葡萄，西瓜，苹果联系在一起。或者说，你早就接受并高度认同了你的错觉。你根本无法排拒由灯光制造出来的那些极其鲜艳的色彩现场——你认为这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你觉得超级真实。
　　夜晚，在绚烂的灯光下，未经修饰的人是黯淡且扁平的，他们本来晦暗的肤色与淡漠的表情，让你感到颓废，厌倦。颓废来自苍白的真实，厌倦来自表情的千篇一律。那种真实又让你怀疑。你曾多次质问自己：生活到底要不要略施粉黛？能把楼房、商品等照耀得色彩鲜艳的灯光，为什么不能改变人的色相呢？他们为什么不是苍白的，就是灰暗的？你想到，人的肌肤对光线的吸收能力相当强大，因此，反而，绚烂的灯光使得包裹在皮肤里面的血液，泛出让人失望的青光来。正由于此，当人们有必要到舞台上去表演之前，一定先要化上浓妆，借助夸张的色彩效果与灯光照射，人的面部轮廓和透视层次才能凸显出来。
　　想到这些，你的心里又不免暗暗一惊：幸好，那些常常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们，还没有发展到发生精神基因突变而在上台之前必先化上浓妆的地步，不然，台下的人们将要面对的，恐怕将是一个十分可笑又可怕的群体，毕竟，在人们长期经受他们绝不会舍弃的虚假的华丽语言外衣的愚弄与欺骗之后，又增加了隐藏起来的冷酷无情的精神暗器之恐吓与威胁，那样，前景不会好到哪里去！人间还有没有好日子可过，都将是很难获得肯定答案的严峻问题！
　　但你对自己的侥幸之想还是持有怀疑，而你对此持有怀疑的意义好像就是为了让你早作心理准备。从当前一些迹象来看，主席台上的人们化上浓妆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毕竟，他们的语言冲击力实在有限，已经无法完全满足他们对台下群体蒙哄与威吓的需要，无法支持他们更大程度地独断与玩弄手中的权力。总有一天，他们终将忍无可忍，在他们的脸上化上猛兽或怪兽的妆容，比如哥斯拉之类，以此对台下的人，施加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精神威慑力，如此这般，语言和妆容双管齐下，一方面更有效地向大多数人实施恐吓与胁迫，另一方面，进一步掩藏他们内心深处由于长期弄虚作假离经叛道所致的日益严重的空虚与恐惧。
　　但这些，并不影响你爱上城市的夜色和夜色笼罩下的城市，你只想通过自己独特的爱，抵抗你所遭遇的种种不堪。你好像得到了那个问题的最佳答案：人品不能虚饰，但生活是需要润饰的；经过润饰的生活包含着美好理想的成分，而人因为心存关乎自己未来的美好理想，才不会朝着野蛮无所顾忌地堕落下去，人才能够活得顺心顺意。人们更不能给权力作出语言修辞学或形象美学意义上的任何修饰，而只能给予持续不断的限制。唯当权力此物始终保持简约明晰的原生态的情况下，世间的丑恶才会更少一些。
　　你爱城市的夜晚，你才对城市这样感慨良多，因为你所在的城市，如今比以前更有色彩，更有质感。一个城市仅有空间层次错落是远远不够的，它还需要丰富的色彩和不同明度的光影来分割、衬托；有了色彩光影，它才是真正立体的，才有人的情感热度和人文愿景，于人，它才是亲和的，才让人感到比较可靠，才让人愿意继续居住下去并快快乐乐生活其中。也才有更多的人愿意为它增添生机。
　　你觉得，出于生活得更好的需要，热爱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光鲜明亮起来，把美的形体凸显出来，衣装之外，当有鲜活的血色和光明的表情才对。
　　但你还是忍不住问：女人们，小城里的女人们，为什么见不到一个化晚妆的呢？她们什么时候才会想到，作为女人，很有光荣感地活在世上，既要悦人，更要悦己？
　　你不失望，你对此愿意继续期待。毕竟，小城的夜色，已经先于人的体态表情，变得美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