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如来

　　阳光应该经过某人的手，或者经过某人的面颊，然后照到我的身上来。面颊和手上应该都有鸟鸣，应该都有花开，而且还吹着馥郁的风。
　　这样的阳光像风。我却无法知道，这个初冬，这样的风究竟带着怎样的初衷——我没有机会知道，鸟鸣就从风里跳跃出来，占据了天空。鸟鸣缭绕在我的心上；风一样的阳光，顺着早晨万物醒来的方向，呼唤万物的姓名。
　　我早就说过雨季一定会过去。当雨季真的又变成一种记忆，阴历十月的阳光真的就像手和面颊那样柔顺，从前的凄冷，好像只是传说，或者，好像只是一个伤感的梦。
　　我却不能这样永远地忘乎所以，我必须记住，这份心情来之不易，我是经过九月冷雨的折磨的。今天依然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平常得让我回想起上一次宿醉，然后昏沉沉醒来的样子。大醉如病。醉的病痛终究在时光里痊愈，我当然要感谢阳光，微笑，鸟鸣，它们都是极好的良药。我真的感谢它们！醉得痛楚消失，我又回升到心境平和心宽体胖的理想云端，感觉相当的幸福。
　　这份幸福感觉如往如来。
　　我最亲爱的人都很健康，都很快乐，这是让我深感幸福的最主要原因。我的心灵曾经遭遇的颠沛流离，那是别人对我犯下的罪行。我能把自己的人生顽强地构建成今天这个模样，除了我的坚持和努力，我还要感谢亲人们的鼓励。我也感谢先祖们传给我的强大基因。今天，风一样的阳光下，最适合做的事情竟这样悄然变成了怀念先祖，感念亲人。我又相信，这应该是美好的情感自然的流程——我爱他们衰老的样子，爱他们正值青春壮年的样子，爱他们天真稚嫩的样子；我爱他们居住的房子，爱他们喜爱的花草，爱他们天天出入其中的深巷，爱他们行走其上的道路；我爱他们的邻居，爱他们养的猫和狗。
　　心平气和的时候，美好的情景就会具体到某一个人，以及某人情感，语言和体态的所有细节。这是一种功德，虽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我才学会了原谅和理解——那些人的主见，在他们自己，都很合理。
　　我看到，原来，我和风一样的阳光是志同道合的。我为我新的发现欢欣鼓舞，但我又不敢把这种欢欣公然表露出来。我向我今天遇到的一切都致以微笑和温和的言语，我想用爱的力量，让与我有关的每一个人变得透明，变得轻盈，最终全都在幸福的心灵天空里飞得自在轻松。
　　我很惊讶，冬日来临，城中的公园，乡间的路边，还盛开着格桑花。我喜欢低下身子，让风一样的阳光从花瓣上透下来，我喜欢浅紫或淡粉的颜色印在蓝色的天空，喜欢这时候正好有鸟儿飞过，我就想象，这世上一定有与我心领神会的精灵。
　　我就想起年轻时候的母亲，健康，精明。我想起，有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她把山一样高的一背谷穗背进门，放下。而劳累，并没有完全淹没她见到我的喜悦与怜爱，她冲我微笑，汗滴从她面颊上滚落下来。她的全身，好像都是热烘烘的……而今母亲衰老了，我才想起，我的祖父母，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少年时期，我们都曾挣扎在劳累和饥寒之中。但我们并非没有享受过幸福，只不过，在我们的人生中从未消失过的幸福感觉，全都来自至爱亲情，而非来自别处。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个家族的命脉延续到我，再延续到我的孙儿孙女，爱是其中最重要的条件和原因，没有之一。不是吗？我的远祖，曾经筚路蓝缕，是他们，曾以艰苦卓绝，曾以顽强不屈，曾以至深之爱，延续了一个家族的命脉。还有，那些过早赶赴另一个世界的先祖们，曾经以间接或曲折的方式，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另一些先祖们……
　　今天，风一样的，照耀过我的先祖们的阳光，早已演进于无限的时空之中。照临我身的，照临城市和乡村的，同时也在照临更加复杂的物质系统的阳光，是崭新的。比起先祖们的时代，今天的阳光，照见了更多的非我之相，从强权，财阀，战争，种族融合，到工业异化，意识形态对抗，资源分割，信息垄断，区间对决剑拔弩张，以及吉凶未卜的人工智能，越来越多的人，被赶进新的丛林……
　　但这并不影响我依然感到高兴。在如此纷繁杂乱的物质系统和精神现象中，我依然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我想，我与这个世界的原始命脉尚可通融，因此，我还能从朴拙之中看到内心强大的根据和精神生命命脉长远的理由。
　　风一样的阳光应该经过某人的手和面颊。那个人是谁呢？他或她，又从具体转化到抽象了。母亲，妻子，女儿，孙女，她们都是与我有着血脉关系的女性。最深厚的拯救情怀，来自人类的母性。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因为她们才更有意义，才值得我留恋，才值得我忍辱负重，才值得我从万恶之中寻找善的孑遗，从普遍的假象之中，分拣出真的残片，从人人深陷其中却不知自拔的众丑之中，搜寻出美的本色与原形。
　　没有人对更多的人改变过什么带来过什么，只有少数人给更多的人制造过更多的人间悲情。谎言即真理——当谎言通行以至于戴上真理的面纱的时候，真理反倒变成真正的谎言了。此乃一切悖谬与灾难之根。
　　阳光如风，吹来清新可爱的鸟鸣。对于纯粹的时光，我的优雅心境如往如来，从来不被任何非我势力所囚禁。我的生命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不属于任何非自然的牢笼。我爱我的亲人，我爱所有心中有爱才谦恭善良的人。我也爱那些宽容的胸怀，当他们原谅了一些该原谅的，这世界不但有风一样的阳光，也有阳光一样的风。这样的阳光无论照到哪里，哪里就有格桑花印在蓝色天空形成的美景；这样的风无论吹到哪里，哪里就有令人安适且愉悦的春天。
　　我很感激阴历十月的小阳春。是它让我从冬日的晦暗与阴冷中获救，让我重见比较真实的世界，重见更多可爱的人。当晚霞点亮降临大地的又一个黄昏，当银杏树叶温暖了城市的表情，当路灯照亮每一个为了理想的生活而奋力打拼者的心灵，我觉得这世界正向我打开它的另一面，那一面朴拙，宁静，坦诚，率真。我感到我能在时空里如往如来，完全因为我的精神结构里没有太多的功利桎梏，并且，我曾经默许自己，在磨难众生的巨大网罟里，尽量做一个自由的人。
　　今天，很好的阳光，很像曾经吹过的饱满而馥郁的风。在熏风一样熟稔而亲切的阳光里，一切如往如来，都带着美丽的笑容。我高兴，我就对自己说，今天，你不必赞美别的，你只赞美你心中的幸福感觉，就行。